若说一路逃亡昆明的颠沛流离只是苦难的序曲,那么李庄的岁月为苦难彻底拉开了帷幕——命运之神激昂地用上了所有狂风暴雨似的节拍,鼓、锣、大提琴和低音号成了整场演出的主角,肆虐着演奏出最悲怆的交响乐。
今日的李庄是一个古朴的小城,悠然地点缀在天府之国的大地上,有着“江导岷山,流通楚泽,峰排桂岭,秀毓仙源”的美誉。可是在交通条件极差、物质生活得不到保障、医疗水平又极其低下的当年,这里对于思成和徽因来说,无异于一个噩梦的开始。
思成生病了不得不暂时留在昆明,徽因带着两个孩子和老人独自乘卡车前往四川。寒冷的敞篷卡车上,风霜撕扯着皮肤。顾不得自己,徽因将两个孩子紧紧抱住,生怕冻着他们一点儿。两个星期的旅程使得他们疲惫不堪,装载着老的少的车辆在仲冬天气越过大山。
李庄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没有电,没有车子和代步的牲口,没有电话和与任何现代生活接轨的地方。李庄的人想出去,坐船;外面的人想进来,坐船。再没有其他能够和外界沟通的途径,甚至下了船要进山来,也只能走窄窄的梯田中的石路。这里的村民可能有他们朴实的一面,但是那些朴实和他们的落后成正比。他们不能理解这些蜂拥而至的外来人,这些人清高、含蓄又没有实际的劳动能力。最重要的是,这些人的到来使得本就不富裕的小村物价抬高、食物供不应求。村民们的怒气和怨气无处可发,小村里弥漫着不和谐的气氛。
这样的气氛使得来到这里的人们也无法保持平和的心态,徽因几乎无法理解在这样压抑的气氛作用下,这些逃难来的知识分子为何情感会发酵得如此烦躁。“这是一个思想偏狭的小城镇居民群。最近,一些快乐的或者滑稽形式的争吵已在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群中发展到一种完全不相称的程度。我很怀疑,是不是人们在一个孤岛上靠十分菲薄的供应生活,最终就会以这种小孩子的方式相互打起来。”
上层的安排自有他的道理——这样与世隔绝的小山沟,敌军的飞机自然是不会轰炸的;可是上层也欠考虑了些——潮湿阴暗的环境和完全原始的条件,使这些知识分子饱受了病痛的折磨。
这个小镇成为她人生的又一站,这样的条件下,徽因很快病倒了。病的时候,林徽因的心格外脆弱,仿佛所有的华彩都灭了。梁再冰回忆起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时说:“我们入川不到一个月,母亲肺结核症复发,病势来得很猛,一开始就连续几周高烧到40度不退,李庄没有任何医疗条件,病人只能凭体力慢慢煎熬。从此,母亲就卧床不起……食品越来越贵,我们的饮食也就越来越差,母亲吃得很少,身体日渐消瘦,后来几乎不成人形。”
身体上的病痛本应使得她无暇顾及外面的客观世界,可是家庭条件的每况愈下牵动着她的心。营造学社没有固定的经济来源了,思成不得不常常去重庆的教育部请款,可是那点微不足道的钱在通货膨胀的巨大压力下起到的作用可谓九牛一毛。
他们的家矮小潮湿,两间小小的竹篾搭成的小屋,涂了些泥就变成了遮风避雨的住所,屋子顶棚时常传来老鼠和蛇爬过的沙沙的声音;硬邦邦的床上爬满了臭虫,全家唯一的一张行军床就成了她的病床;没有自来水和电灯还在其次,更恶劣的是整个小镇都没有医院,也没有像样的医生。为此,思成专门学了扎针,成了她的专属“大夫”,靠着不知道有没有疗效的药品维持着她的生命……
这是高官厚爵的林家千金大小姐,这是声名显赫的梁家大少奶奶,这是学贯中西的“太太客厅”的女主人……这个本应被人捧在手心的女人,还在昆明的时候不得不亲自提了瓶子打油买醋。李健吾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惊呼:她是林长民的女公子,梁启超的儿媳!如果他知道徽因在李庄的窘迫经历,恐怕只有长歌当哭的分了。
病时无事,她开始怀旧,怀念曾经的岁月,怀念伦敦的雨雾,也怀念人间四月天的芳菲,而现在的自己竟这样老了,她怀念起当时在香山的美好,一切都已经不复返了。
那时的梁家,稍微值钱点的东西都拿去当铺当了,只为换来一点食物填饱全家人的肚子,可渐渐地,这也成了奢望。正在上小学的孩子们只能穿着草鞋或光着脚丫,只有最阴冷的冬天,才能穿一双外婆自己做的布鞋。街上卖的布制品和金叶一样稀罕,家里的枕套和床单在洗涤的时候不得不小心又小心地搓揉,生怕一个不注意搓破了就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代替。衬衫和别的衣物也是一样,洗过太多次的织物薄得像纸一样脆,稍微用力拉扯,扣子就会耷拉下来,衣服烂得不成样子。
物品的稀缺也是前所未有的。晚上思成要写书、孩子们要做功课,可是不但没有电灯,连煤油灯都是奢侈品,只有用自制的菜油灯——木料做的灯台,小铁锅似的灯盏,盏里盛着一点点油再加上一根自己捻的灯芯,就是全部照明设施。用久了,整个灯都熏得乌黑。日常的餐具都是残缺不全的,坏掉了也没办法换,只要没有彻底碎掉,就凑合着在没有豁口的地方继续用。唯一的一支体温计被从诫失手打碎之后一直没有新的,足足大半年的时间,徽因都没有东西量体温,只能凭自己的感觉估计。
每一张纸都是宝贵的,不管是专门的蓝色信纸还是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纸张,不管之前它的使命是包裹菜或肉还是什么包装盒拆开的空白地方,全部都利用起来。在李庄的时候,徽因他们给慰梅寄的信使这个美国姑娘切身感受到了他们受到的生活压力,“但共同的是每一小块空间都使用了。天头地脚和分段都不留空,而常常只有半页或三分之一页,其余的裁下来做别的用了。而那仍在使用的信封上贴的邮票的数目使人懂得,当时即便不出中国,通信有多贵——因此也有多仓促。这也说明为什么一个信封里常常装着多日以来为邮资的一次大挥霍积下的好几封信”。
和其他一切东西比起来,食物才是最紧缺的东西。思成每次领到薪水后,都不得不立即去买油和米,不然就会被急剧上涨的物价变成废纸一堆。随着市面上物价的水涨船高,他们的伙食也越来越差,没有好的营养品,徽因的身体日渐虚弱下去。
为了给徽因补充营养,思成不得不频繁出入当铺,用派克钢笔、手表等稍微值点儿钱的东西换来鱼和肉,可是他们不改乐观精神。从当铺归来,思成还会开玩笑说:把这只表“红烧”了吧!这件衣服可以“清炖”吗?为了变点儿花样好让徽因多吃一点,思成学会了蒸馒头、煮饭和做菜,他将土制红糖蒸熟消毒,当成果酱抹在馒头上食用,戏称之为“甘蔗酱”。
在李庄的日子对他们来说,最困难的不仅是物质生活的匮乏,更在于其与世隔绝的环境。他们就像是生活在孤岛上的流放之人,孤军奋战的勇士,偶尔得到一星半点儿朋友的消息都极其宝贵。这个时候,北平那边甚至传出了林徽因已经病故的消息,足见当时的信息有多么闭塞。强大如徽因,也开始重新思考存在的意义,在给沈从文的信里,她这样写道:“如果有天,天又有旨意,我真想他明白点告诉我一点事,好比说我这种人需不需要活,不需要的话,这种悬着的日子也不都是奢侈?好比说一个非常有精神喜欢挣扎着生存的人,为什么需要肺病,如果是需要,许多希望着健康的想念在她也就很奢侈,是不是最好没有?”她的这些几近愤怒的诘问中,却并没有哀音。
就在这封闭得快将人逼疯的境地,老金如同一场及时雨,带着一路风尘从昆明千里迢迢地赶来了。
不难想象老金刚看到她时心底的震撼和痛楚,那样宁折不弯的她不得不屈服于恶劣的现实环境和糟糕的身体状况躺在床上,这样的认知会让每一个爱她的人心碎。她的病情和梁家的生活环境,都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那个明眸善睐、能言善辩的“女公子”已经被恶劣的环境拂去了她的光辉,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憔悴、虚弱、骨瘦如柴的咳喘病人。
老金并没有在伤感中徘徊多久,他当机立断,用自己本就不多的薪水买了十几只鸡崽,养在徽因家的院子前。明知道鸡崽长成能生蛋的母鸡需要时间,他还是忍不住“一日看三回”。梁从诫对此印象颇深:“金爸在的时候老是坐在屋里写呀写的。不写的时候就在院子里用玉米喂他养的一大群鸡。有一次说是鸡闹病了,他就把大蒜整瓣地塞进鸡嘴里,它们吞的时候总是伸长了脖子,眼睛瞪得老大,我觉得很可怜。”
早在北平时,老金就是养鸡能手,还闹过与鸡同桌共食的笑话。这些当时的闲情雅致,到了这里就纷纷成了生存技巧。也多亏了他丰富的养鸡经验,那十几只鸡长势喜人,不久就能下蛋给徽因滋补身体了。
同样雪中送炭的还有慰梅一家,他们远在美国却时时牵挂着这个小村庄。他们托人带来奶粉给梁家,这些战时难得一见的补给品为徽因恢复健康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老金想着法子安慰徽因和思成,甚至结合了自己所学的逻辑学专业思维。他说:“在这艰难的岁月里,最重要的是,要想一想自己拥有的东西,它们是多么有价值,这时你就会觉得自己很富有。同时,人最好尽可能不要去想那些非买不可的东西。”老金的存在给了徽因很大的精神支撑。
思成的细心照顾,老金的精神慰藉,慰梅夫妇从美国遥寄的营养品,加上两个可爱的儿女承欢膝下,徽因的身体渐渐好转起来。本以为已经雨过天晴,可谁知更大的风雪还在后面,狞笑着向这个女子伸出魔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