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莫大于心死,林徽因的别离带给金岳霖的不仅仅是爱情失去的打击,更像是灵魂缺失了一块。
得到她逝去的消息,老金先是呆坐在办公室沉默不语,过了好一段时间才好像突然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似的,念叨了一句:“林徽因走了!”然后放声恸哭。在他的学生的回忆里,金教授当时两只胳膊靠在办公桌上,几分钟后,才慢慢地停止哭泣。擦干眼泪后,他依然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一言不发。学生陪他默默地坐了一阵,这才把他送回家。
老金的糊涂是远近闻名的,可是晚年的老金回忆起那时的情景,还能准确说出具体的地点——“林徽因死在同仁医院,就在过去哈德门的附近。对她的死,我的心情难以描述。对她的评价,可用一句话概括:‘极赞欲何词’啊!”
极赞欲何词!这是一个人对其他人最高的评价!
林徽因去世时,社会上正在批判“以梁思成为代表的唯美主义的复古主义建筑思想”,因此在她的灵堂之上,世态炎凉纷纷得以体现,有着诸多顾虑召开的追悼会难免透着几分冷清,而这冷清更凸显了金岳霖挽联的极誉评价与激情飞泻: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
正是这一副挽联,将林徽因的美与好表现得淋漓尽致,如果不是爱她至深,哪里有如此的笔力。
林徽因的去世,金岳霖痛彻心扉。整场追悼会,他的泪水始终没有停过,仿佛她活着时所有克制的情感都随着她的离去而得以宣泄……心中最完美的女子走了,从此,他的世界也将不再完整。
这样纯粹的感情,即使是今天,也让人为之感叹。其如稀世珠宝般地难得。试问世间有几个男子,能够在挚爱之人面前冷静克制,抵抗将其拥入怀中的诱惑;试问世间有几个男子,能挥慧剑斩情丝,不给自己留一点余地地全身而退;试问世间有几个男子,能够在爱人不能和自己结合的境况下,还一直守在她身边,直到她离开人世,直到自己生命尽头。
西方童话中的人鱼公主为了能守在王子身边舍弃了自己的声音,为了能让王子幸福地活下去舍弃了自己的生命……金岳霖的行为更甚,他以自己的缄默衬托她的才华,以自己的退后成全她的一世幸福。他的泪,统统留到她看不到的时候洒给她,洒给他们的爱情。
年华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年岁已高的老金整日坐在他的摇椅上,手中握着凝着她笑靥的照片,不知心中回想的是哪一幕?
是初见时她的回眸一笑?27岁的她已经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少女,几近而立之年的他也不是情窦初开的小伙子。可是她那“渐欲迷人眼”的微笑却似一只纤纤玉手,牢牢地抓住了他的心。人世间怎能有如此感性而优雅的笑容,上帝一定在创造她的时候比别人多用了几分心思。她那么高贵,又那么亲切,她的笑声是第一场珍贵的春雨轻敲屋檐下的铃铛。她并非传闻中那样拥有倾国倾城的容貌,可是她的气质、她的才情,以及笼罩在她身边的气场足以使她倾倒众生。那一瞬间,他就知道为什么她裙下会有那么多前赴后继的追求者,为什么他的朋友徐志摩会为她痴狂得失去理智和尊严……连他看到她,也是一阵出神。老金为自己的怔怔失态而歉然笑了,此时他心中无比感谢徐志摩对他们的引见—— 一定是前生做尽了好事,这辈子才得以遇见她,得以亲近这朵无瑕的白莲。
摇椅上的金岳霖抿了抿嘴角,仿佛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又仿佛将哭未哭,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矛盾混合在他苍老的脸上,就像最柔和的春风拂过一墙将枯萎的藤。
是后来在“太太客厅”里她的机敏善辩?明明身体那么孱弱,却仍不服输地为他人展现自己最好的一面,娇小瘦弱的身体里迸发出和外形极不相符的强大能量。厅里不需要有灯,只要她在,一切黯淡的地方都被她的光彩盖过了。她时而站在厅中间,条理清晰地诉说她的观点;时而绕着客厅走两圈,用优美的肢体语言辅助她甜柔的声音;时而和她的闺密躲到客厅的角落,用流利的英文喃喃细语地交流着,间或爆发出一阵压抑着的笑声……他就坐在沙发中抽着烟斗,目光始终追随着她,偶尔因为看她看得出神而跟不上她的思维跳跃,被她提醒才从游离的状态醒悟,恍然大悟的样子被她笑。
摇椅上的金岳霖轻轻舒展皱了半辈子的眉,自她走后,他的眉心常常紧锁,只有回忆能暂且轻抚他的眉头。
不,印象最深的还是他们在窗下细语的场景吧。那天,天空澄蓝得不带一丝杂质,窗外不知名的花朵暗香幽幽,他终于鼓起勇气表白了自己的心迹,没想到得到了她如此热烈的回应。他心中的女神同他吐露着衷肠,他才明白这段感情并非他一人深陷其中。那天的她是最美的,火红的残阳染上了她的花容月貌、娇羞了她的脸颊。她痴迷地看着他英俊的笑脸,是他一生不能忘怀的场面,如果时间能够停在那一刻,他愿意用他能支付的一切来交换。
这个世界如此之大,我何德何能,在茫茫人海中寻到了你,能够陪伴在你身边,亲耳听到、亲眼见到你,又能得到你爱情的慰藉。此时,他的心在甜蜜的火焰上煎熬,倒应了他们的朋友胡适的那首小诗: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几次细思量,情愿相思苦。
摇椅上的金岳霖轻轻闭上眼睛,鬓间的银丝随着他呼吸的起伏微微晃动着,岁月的沧桑在他原本光洁的脸上留下满面沟渠。
可他也不能忘怀,她在李庄时他看到她的情景。那样只能捧在手心呵护的人儿啊,那样冰雕玉琢、轻轻一触就能碎掉的身体,怎能忍受缺衣少食的困苦生活。她圆润的脸颊如此消瘦,她纤美的腰肢几乎不盈一握,她生命的泉水往往润泽她身边的所有人,这时却也慢慢枯竭……他震惊了,心疼了!他的女神怎能和世间其他女子一样,要经受“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多舛命途。他买来的小鸡怎么长得那样慢,还不能快快下蛋给她补充营养;他国外朋友的信件怎么迟迟未至,不能速速给他送来她需要的药物……他恨不得燃烧自己来点燃她的生命之火。除物质上的支持外,他还鼓励她整理之前的诗稿,他不忍眼睁睁看着她高贵的灵魂和惊人的才气泯灭在病体之下,他要帮她点亮前行的希望,以强大的精神力量打败眼前的现实。她依偎在床上,翕张着嘴唇轻轻吐出那如珠的诗句……
摇椅上的金岳霖睁开混浊的双眼,一点点晶莹湿润了他干涸的眼眶。他长出了一口气,却哽在喉间,他仰了仰脸,却再难做出她最喜欢的他的笑容。
想到这里就停下来吧,年事已高的他不忍心再想后面的事情——她那么美,那么好,怎么上帝会对她如此不留情面,将她说带走就带走了呢?她的眼再不会望向他,她的唇再不会为他轻翘,她再不会同他说哪怕一句话一个字。得到那个消息的时候,他想喊,他想大吵大嚷,他想抱着她摇晃着求她再回来……他想了很多,可又什么都没想,他的心、他的灵魂、他的一切,都随着她的离去而在风中化成灰烬。
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期冀,能与她再度相见,哪怕是梦里。可是午夜梦回,沾湿了枕巾,满眼间挥之不去的都是她的倩影。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死去的不仅仅是她,更是他全部的热情和爱人的能力。他的残躯留着这世间几十遭,不过是为了每时每刻地追忆她。弱水三千,他曾浅尝其中一瓢,之后的繁花团簇、姹紫嫣红,统统与他再没什么关系了……
但是他从未以和这位民国才女的传奇故事做什么文章,他只是默默爱、默默回忆、默默悼念……倾其所有对她好。
这一世,他似乎并未对她说过一个爱字。
当年窗下私语,呢呢喃喃,已不是外人能随便猜度的。
但我们有理由相信,他并没有说。
虽然他已经用一生时间将这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虽然她亦曾为他打动、为他彷徨。
但他始终守在她身边,甚至他们夫妇身边。有不甘,但不曾表现出来;有遗憾,但深埋心底。他的心湖在第一次为她荡漾后,呈现在世人面前的始终是看似平静的水面,任谁也休想望向那水底的惊涛骇浪。
而我们,局外的我们,也只能从他晚年的只言片语中略窥端倪。
80多岁时,有人请他为林徽因的诗集再版写些什么,他在久久的沉默后,说:“我所有的话,都应该同她自己说,我不能说……我没有机会同她自己说的话,我不愿意说,也不愿意有这种话。”
他终于不再说出口,可我们却能透过那仿佛被微风掀开一角的窗帘,看到无垠的景色。
“我所有的话,都应该同她自己说。”……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
“我不愿意说,也不愿意有这种话。”即使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也仍会沉默吧,然后在她对他说出她最好的选择时,笑着为她有那么好的爱人感到高兴,笑着退后,笑着将爱埋到深一点、再深一点的地方,埋到斗鸡、蛐蛐和书画后面。
只有这样,展现给她的,才能永远都是兄长般可靠的肩膀和知己般冷静的支持。
老金,可是老金,“不愿意有这种话”并不代表“没有这种话”,除了你自己,你又能骗得了谁呢?
梁思成亲口说过,老金是世界上最爱林徽因的人。作为徽因的丈夫,如此客观冷静地说出这样的话,能够丝毫不忌妒地和他相交多年,不仅是对他人品的肯定,更是深切的相信——
相信他不忍她在爱情的天平上徘徊受苦,相信他不愿玷污她使她为世人诟病,相信他深爱她超过了爱他自己,以至于永远近在咫尺却将心留在海角天边。
1956年6月的一天,他将以前的至交好友统统聚在北京饭店,没讲任何理由,受邀的人都一头雾水。直到开席的当口,他站起来说,今天是徽因的生日。在座诸人,不少都为依然孑然一身的他流下了泪水。
而这时,林徽因举案齐眉的丈夫梁思成已娶了他的学生林洙,梁思成写给林洙的、署名“心神不定的成”的信中这样写道:真是做梦没有想到,你在这时候会突然光临,打破了这多年的孤寂,给了我莫大的幸福。你可千万千万不要突然又把它“收”回去呀……我已经完全被你“俘虏”了……
没有人会质疑,这个建筑学大师对徽因曾经的深爱,但是同金岳霖“取自花丛懒回顾”的感情比起来,梁思成的爱情到底黯淡了许多。
多少后人将他比作孤独侠客、比作浪漫骑士,可是他不过是一直默默守在她身边的哥哥,直到她死后,他也依然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有关她的所有回忆。
老金88岁高龄时,有人找到他了解林徽因生平。这位听力极差、记性不佳、和人交谈只能坚持十几分钟便会睡着的老人,在提到林徽因时,居然清楚地记得她的《九十九度中》,记得徐志摩对她的“销魂今日进燕京”,记得她年轻时一句未完的诗“黄水塘的白鸭”。他说她很特别,常常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可是却在看到诗集中收录的《八月的忧愁》的时候,兴奋地叫了起来:“她终于写成了,她终于写成了!”他一字一句地将这首诗读了一遍,满溢着喜悦和欣慰。
他记不住来访者十分钟前告诉过他“我们是从福州过来的”,以至于一个问题问了一次又一次,可年轻时有关她的点点滴滴,都珍藏在他心头,不曾被时间褪去光鲜的颜色。
来访者拿出一张他未见过的徽因年轻时的照片请他辨别时间和背景,他凝视着照片,激动溢于言表。“嘴角渐渐向下弯,像是要哭的样子。他的喉头微微动着,像有千言万语哽在那里。”
是的。他已失去她一次,怎忍心第二次让她从手里消失。
耄耋之年的老金,在面对她的照片时,局促得像个孩子。他紧紧捏着照片,生怕影中人飞走似的,向来访的人求情“给我吧”。他的世界,模糊了一切外在的事物,唯有她永远值得向往。
为她停留、为她守候,为她心动、为她倾倒——这辈子,注定她是他的全部。而他走过的千万里路、千万座山和千万条河的征程跋涉,终不过是为了遇见她。
他甘心为她放弃所有未知的可能,因为她,就是他全部的渴求。他的爱,不是索求、不是胁迫。他真正做到了用一辈子来爱一个人,他的一生痴爱成全了林徽因,成就了一个民国奇女子的爱情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