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学存此天理
【原典】
黄以方问:“‘博学于文’为随事学存此天理,然则谓‘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其说似不相合。”
先生曰:“《诗》《书》、六艺皆是天理之发见,文字都包在其中,考之《诗》《书》、六艺,皆所以学存此天理也,不特发见于事为者方为文耳。余力学文,亦只博学于文中事。”
【译文】
黄以方问:“孔子说的‘博学于文’是说随时随地学习存养天理,可是他又说‘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这两种说法似乎不合?”
先生说:“《诗经》《尚书》、六艺都是天理的发现,字字句句都包含其间,研究《诗经》《尚书》、六艺,都是用来学存天理的,不是只有亲身去实践而获得的才是‘文’。‘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也是‘博学于文’之中的事。”
王阳明和孔子一样,把人的道德素养看做是第一位的,阳明不希望自己的学生成为仅有知识而缺乏道德的人。因为在现实生活中,学文而无行者太多了。所以,他强调:你可以行而无学文,但不可学文而无行。
2学思非两事
【原典】
或问“学而不思”二句。
曰:“此亦有为而言,其实思即学也。学有所疑,便须思之。‘思而不学’者,盖有此等人,只悬空去思,要想出一个道理,却不在身心上宜用其力,以学存此天理。思与学作两事做,故有‘罔’与‘殆’之病。其实思只是思其所学,原非两事也。”
【译文】
有人请教孔子的“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这两句。
先生说:“这两句话也是有的放矢,其实思就是学。学的过程有了疑惑,当然要仔细思考了。‘思而不学’说的是,有的人只是凭空去假想,要想出一个道理来,偏不在身心修炼上适宜用功,学着存天理。把学和思当成两件毫不相干的事,因此才出现‘罔’与‘殆’的问题。其实所谓的思就是思自己的所学,并不是两件事。”
学与思相结合,在掌握知识过程中是必由之路,古今中外成功者的事例无不证明了这一点。这里,阳明先生在肯定孔子观点的同时,也有自己的主张。他认为,学与思并不是两件事,思是思考自己所学的东西,只不过是学的一个环节。
3四句教
【原典】
先生曰:“先儒解‘格物’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今如何去格?纵格得草木来,如何反来诚得自家意?我解‘格’作‘正’字义,‘物’作‘事’字义。《大学》之所谓‘身’,即耳、目、口、鼻、四肢是也。欲修身,便是要目非礼勿视,耳非礼勿听,口非礼勿言,四肢非礼勿动。要修这个身,身上如何用得工夫?心者身之主宰,目虽视而所以视者心也,耳虽听而所以听者心也,口与四肢虽言、动而所以言、动者心也。故欲修身在于体当自家心体,常令廓然大公,无有些子不正处。主宰一正,则发窍于目,自无非礼之视;发窍于耳,自无非礼之听;发窍于口与四肢,自无非礼之言、动;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然至善者,心之本体也,心之本体,那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体上何处用得功?必就心之援动处才可着力也。心之发动,不能无不善,故须就此处着力,便是在诚意。如一念发在好善上,便实实落落去好善;一念发在恶恶上,便实实落落去恶恶。意之所发,既无不诚,则其本体如何有不正的?故欲正其心,在诚意。工夫到诚意,始有着落处。然诚意之本,又在于致知也。所谓‘人虽不知而已所独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处。然知得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做去;知得不善,却不依这个真知便不去做,则这个真知便遮蔽了,是不能致知也。吾心良知既不得扩充到底,则善虽知好,不能着实好了;恶虽知恶,不能着实恶了,如何得意诚?故致知者,意诚之本也。然亦不是悬空的致知,致知在实事上格。如意在于为善,便就这件事上去为;意在于去恶,便就这件事上去不为。去恶固是格不正以归于正,为善则不善正了,亦是格不正以归于正也。如此,则吾心良知无私欲蔽了,得以致其极,而意之所发,好善去恶,无有不诚矣。诚意功夫实下手处在格物也。若如此格物,人人便做得。‘人皆可以为尧、舜’,正在此也。”
【译文】
先生说:“以前的儒家学者解释‘格物’是‘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怎么格?并且说一草一木都有理存在,现在怎么去格呢?纵使草木格得出理来,却又如何能够诚自己的意?我认为‘格’字应该做‘正’字讲,‘物’字应该做‘事’字讲。《大学》里所说的‘身’,就是指耳、目、口、鼻、四肢。要修身就要做到眼睛非礼勿视、耳朵非礼勿听、嘴巴非礼勿言、四肢非礼勿动。要修好这个身,身体本身怎么去用功夫呢?心是身体的主宰,眼睛之所以看是因为心,耳朵之所以听是因为心,口与四肢之所以说与动,都是因为心的缘故。因此修身的关键在于真正弄明白心才是问题所在,只要让心总是处于廓然大公的状态,就没有什么不正之处了。这个主宰一正,就会表现在不看、不听、不说、不动违背礼仪的东西上,这就说明修身的关键在于‘正心’。至善,是心性的本体,人最初的心性哪有不善的呢?所以说到正心,原本就是善的,哪里还需要去正呢?正心是指在心性发生变动时才去用功夫纠正。心性的变动不可能完全没有不善的意思,因此需要在此处下手,这就是‘诚意’。如果一个念头发出是向善的,你就实实在在去行善;一个念头发出是向恶的,你就实实在在去抑制根除自己的恶念,一念发动,没有不是诚的,那么它的本体怎么会不正呢?因此,想要正心关键在于诚意。功夫下在诚意上,功夫才有了入手的地方。然而诚意的根本在于致知。所谓别人都不知道而我独独知道的,这才是自心的良知。可是,知是善却不按照良知去做,知是恶却不跟从良知的指引而不去做,那么人的良知便被遮蔽了,就算不上是致知。内心的良知不能扩充到底,那么善虽然知道是好的,也不能真正地做好;恶虽然知道是恶的,也不会真的当做恶,这怎么能算得上是诚意呢?所以致知,是做到意诚的根本。然而也不是凭空的致知,致知要在具体的实事去格。如果意念是要去为善,那么就在你眼前这件实事去上行善;如果意念是要去除恶,那么就在你眼前这件实事上去除恶。除恶本来就是格不正让它归于正,为善是把不善的改变成善的了,这两者同理。如此这般,心里的良知就不会被私欲所遮蔽了,能够达到至善了,意念的发动,也只有好善,除恶,没有不诚正的。使意念诚正的功夫实践起来就在于格物。如果像这样去格物,人人都可以做到。人人都可以成为尧舜,正是因为这个道理。”
此段解说非常清楚而明确,一是讲修身在正心,二是讲正心在诚意,三是讲诚意在致知,四是讲致知在格物。这四点与阳明“四句教”一一对应: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4阳明格竹
【原典】
先生曰:“众人只说‘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说去用?我着实曾用来。初年与钱友同论做圣贤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钱子早夜去穷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致劳神成疾。当初说他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穷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劳思致疾,遂相与叹圣贤是做不得的,无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夷中三年,颇见得此意思,方知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决然以圣人为人人可到,便自有担当了。这里意思,却要说与诸公知道。”
【译文】
先生说:“大家都说‘格物’应该遵从朱熹的话去做,可是何曾有人真正按照他的说法去实践了呢?我倒是实践过。当初与钱友同谈论做圣贤就要去格天下的万物,可是现今哪有这么大的力量呢?因此我指着亭前的竹子,我俩决定去格格看。钱友同从早到晚都到庭院去格竹子的道理,但他竭尽心力,三天后竟然病倒了。我觉得他这是因为精力不足的缘故,我因此自己去穷格,从早到晚格不出理来,到了第七天,也劳思成疾。我二人遂相互叹息:圣贤是做不来了,没这么大的力量去格尽万物。后来到了贵州龙场,待了三年,才恍然大悟,原来天下的事物本来就没有可以格的,所谓的格物,只要在自心上去格。不仅是圣人可以做到,实则乃人人都可以做到,这才把格物这事整明白了。这段故事的意思,要说给大家知道。”
王阳明不是心外的“格物”,而是静思,宛若禅宗之于蒲团打坐。这里他就叙述了自己早先格竹子之理这件事,告诉学生,“格物致知”不是根本的功夫,根本的功夫在于颠倒过来,先致知而后格物。
5童子格物
【原典】
门人有言邵端峰论童子不能格物,只教以俪扫应对之说。
先生曰:“俪扫应对,就是一件物。童子良知只到此,便教去俪扫应对,就是致他这一点良知了。又如童子知畏先生长者,此亦是他良知了。故虽嬉戏中见了先生长者,便去作揖恭敬,是他能格物以致敬师长之良知了。童子自有童子的格物致知。”
又曰:“我这里言格物,自童子以至圣人,皆是此等工夫。但圣人格物,便更熟得些子,不消费力。如此格物,虽卖柴人亦是做得,虽公卿大夫以至天子,皆是如此做。”
【译文】
有学生说邵端峰认为童子不能格物,只教他些个洒扫、应对之类的基本礼节知识就可以了。
先生说:“洒扫、应对本身就是物。童子的良知只有这个程度,那你就去教他洒扫、应对好了,这就是致他这一点上的良知了。又譬如童子知道敬畏师长,这也是他的良知,因此童子虽然正在嬉戏但见到师长仍知道起身作揖表示恭敬,这是他能格物才达到了尊敬师长的良知。童子自有童子应有的格物致知。”
又说:“我这里所说的格物,自童子至圣人,都是这样一个道理。不过是圣人格物更为娴熟罢了,不需要费力。这样格物,即使是卖柴的人也是可以格物的,即使是公卿大夫、乃至天子,都是这样格物的。”
王阳明把“格物”看成“意”之落实,也即“良知”的落实。从而“格物”在朱熹的外向性求物之理的知识追求行动变成了阳明的日用常行中的内向性道德向外实现过程。在阳明看来,“格物”是道德践履的实际行动,是日常生活中的细微平凡之事,而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学问,无论是童子还是圣人,不管是樵夫还是公卿大夫以至天子,都是一样。6强调“合一”
【原典】
或疑知行不合一,以“知之匪艰”二句为问。
先生曰:“良知自知,原是容易的。只是不能致那良知,便是‘知之匪艰,行之唯艰’。”
门人问曰:“知行如何得合一?且如《中庸》言‘博学之’,又说个‘笃行之’,分明知行是两件。”
先生曰:“博学只是事事学存此天理,笃行只是学之不已之意。”
又问:“《易》‘学以聚之’,又言‘仁以行之’,此是如何?”
先生曰:“也是如此。事事去学存此天理,则此心更无放失时,故曰:‘学以聚之。’然常常学存此天理,更无私欲间断,此即是此心不息处,故曰:‘仁以行之。’”
又问:“孔子言‘知及之,仁不能守之’,知行却是两个了。”
先生曰:“说‘及之’,已是行了,但不能常常行,已为私欲间断,便是‘仁不能守’。”
又问:“心即理之说,程子云‘在物为理’。如何谓心即理?”
先生曰:“‘在物为理’,‘在’字上当添一‘心’字:此心在物则为理,如此心在事父则为孝,在事君则为忠之类。”
先生因谓之曰:“诸君要识得我立言宗旨。我如今说个心即理是如何?只为世人分心与理为二,故便有许多病痛。如五伯攘夷狄,尊周室,都是一个私心,使不当理,人却说他做得当理,只心有未纯,往往悦慕其所为,要来外面做得好看,却与心全不相干。分心与理为二,其流至于伯道之伪而不自知。故我说个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个,便来心上做工夫,不去英义于外,便是王道之真。此我立言宗旨。”
又问:“圣贤言语许多,如何却要打做一个?”
曰:“我不是要打做一个,如曰:‘夫道,一而已矣。’又曰‘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天地圣人皆是一个,如何二得?”
【译文】
有人怀疑知行无法合一,用“知之匪艰,行之唯艰”这两句话作为佐证来问先生。
先生说:“明白自心的良知本来是很容易的,只是不能在事事物物上践行良知,那就会产生‘知之匪艰,行之唯艰’的情况。”
学生问:“知与行怎么能合二为一?譬如《中庸》说‘博学之’,又说要‘笃行之’,这不正说明知与行是两件事儿吗?”
先生说:“博学是指在事事上学存天理,笃行是说学习不可间断。”
学生又问:“《易经》里说‘学以聚之’,又说‘仁以行之’,这是为什么呢?”
先生说:“还是如此!事事上去学存天理,那么心就不会有间断,因此说‘学以聚之’。既然经常保持着存天理的状态,更没有个人的私欲来间断心,所以说‘仁以行之’。”
学生又问:“孔子说‘凭借聪明才智足以得到它,但仁德不能保持它’,这里是说知与行是两回事吧?”
先生说:“说‘及之’就已经是行了,只是不能常常坚持,被个人私欲间断,这就是孔子说‘仁不能守’的原因。”
再问先生:“关于心即理的说法,程子说‘在物为理’,先生为什么说心就是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