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说:“‘在物为理’这句话,应该在‘在’的前面加上‘心’字,变成‘此心在物则为理’这样的话,此心在于奉养父母就是孝,此心在于侍奉君主就是忠。”
先生接着对大家说:“诸位要明白我立言的宗旨,我今天给大家讲讲‘心即理’是怎么回事。因为世人把心和理分做两件事,这就会产生许多理论解释不清现实的现象。像五伯攘夷狄,尊周室,都是因一个私心,做得不符合理,可有人却说他做得合理,只因为心有不纯的动机,这就是促使某些人形成了欣赏五霸的所作所为,要的是外面做得好看,与心全不相干。把心与理分成两事,是使自己流于五霸之伪而不知罢了。因此我才说‘心即理’,目的是要使心理合一。只要从自己心上开始修炼,不必求义于外,这才是王道的真知,也是我立言的宗旨。”
又有人问先生:“圣贤关于知、行的话很多,为何你要把它们合二而一?”
先生说:“不是我非得把知、行合成一个,你譬如孟子就说‘夫道一而已矣’,又说‘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天地圣人都是同样的一个‘道’,哪里来的二呢?”
阳明为学强调“合一”“主一”,认为圣贤之学只“心即理”,不容有二。在他那里,世界是统一的,它统一于心,而这世界主要是人文世界而非物理世界,这心是道德心而非认识心。
7知觉便是心
【原典】
“心不是一块血肉,凡知觉处便是心。如耳目之知视听,手足之知痛痒,此知觉便是心也。”
【译文】
先生说:“我学说里的心,不是一块血肉,凡是有知觉的地方便是心之所在,比如耳目的听和看,手脚的知痛知痒,这些知觉都是心。”
程、朱所说的“心”主要指“腔子里”的血肉之物,是一种客观存在的物质实体。而在王守仁的理解中,“心”已不是物质的存在,而是人的主体精神,如“知觉”就是心的作用。
8格物即慎独戒惧
【原典】
以方问曰:“先生之说‘格物’,凡《中庸》之‘慎独’及‘集义’‘博约’等说,皆为‘格物’之事。”
先生曰:“非也。格物即慎独,即戒惧;至于‘集义’‘博约’,工夫只一般,不是以那数件都做‘格物’底事。”
【译文】
黄以方问:“按照先生关于格物的说法,是不是《中庸》里所提到的慎独、集义、博约等说法都属于格物的范畴?”
先生说:“不是的,格物就是慎独,就是戒惧,至于集义、博约等,只是一般性的功夫,不是所有《中庸》提到的都是格物。”
王阳明认为,《大学》里所说的“格物致知”,即《中庸》所说的“明善”。阳明曾说:“慎独即是致良知。”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都是“明善”之功。明善之外并没有别的诚身之功,格物致知之外又岂别有所谓诚意之功?书之所谓精一,语之所谓博文约礼,中庸之所谓尊德性而道问学,都是如此。
9尊德性
【原典】
以方问“尊德性”一条。
先生曰:“‘道问学’即所以‘尊德性’也。晦翁言子静以‘尊德性’诲人,某教人岂不是‘道问学’处多了些子,是分‘尊德性’‘道问学’作两件。且如今讲习讨论下许多工夫,无非只是存此心,不失其德行而已。岂有‘尊德性’只空空去尊,更不去问学?问学只是空空去问学,更与德性无关涉?如此,则不知今之所以讲习讨论者,更学何事?”
【译文】
黄以方请教《中庸》里“尊德性而道问学”这句话。
先生说:“‘道问学’的目的就是用来‘尊德性’。朱熹说子思是以‘尊德性’来教育人,那我教人岂不是‘道问学’多了些?这是分‘尊德性’‘道问学’作两件事。现在我们在讲学、讨论上下了许多工夫,无非只是存此心,不失其德性罢了。哪有‘尊德性’只是空对空的去尊,并且不去问学;问学如果仅是漫无目的地去问学,也就和德行没关系了。如果是这样,我们在这讲习讨论是要学什么事呢?”
《中庸》中有“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这句话,说的是君子所应有的一种素质。其中“尊德性”的“性”是“天命之为性”,以达到“率性之为道”的目的,它注重人的道德的内省;而“道问学”则是对“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的概括。
10致广大
【原典】
问“致广大”二句。
曰:“‘尽精微’即所以‘致广大’也,‘道中庸’即所以‘极高明’也。盖心之本体自是广大底,人不能‘尽精微’,则便为私欲所蔽,有不胜其小者矣。故能细微曲折,无所不尽,则私意不足以蔽之,自无许多障碍遮隔处,如何广大不致?”
又问:“精微还是念虑之精微,事理之精微?”
曰:“念虑之精微,即事理之精微也。”
【译文】
黄以方问《中庸》中的“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这两句。
先生说:“‘尽精微’的目的就是用来‘致广大’‘道中庸’也是‘极高明’的原因。应该说心的本体原本就是广大地,人如果不能‘尽精微’那就一定是被私欲所蒙蔽,就变得再小不过了。所以,心要能够做到细微曲折、无所不尽,那么私欲就无法蒙蔽它了,没有这些私欲的障碍遮蔽,怎么会不广大呢?”
再问:“这里所说的精微是思虑的精微还是事理的精微?”
先生说:“思虑的精微就是事理的精微。”
阳明的“精微”说,主要是说“义理”“事理”上的精微:“念虑之精微即事理之精微。”有此“精微”,乃为做人之“精微”,他获得了道理,他克服了私欲,他的良知就通畅就开阔。对“义理”“事理”的精微,说到底,也是对良知的精微把握。
11见性
【原典】
先生曰:“今之论性者,纷纷异同,皆是说性,非见性也。见性者无异同之可言矣。”
【译文】
先生说:“现在谈论本性的人,议论纷纷各有异同,虽然都是在说本性,其实都是不明白本性,对于认识到本性的人而言,没有什么异同。”
王阳明认为,性没有一定的格式,古人论性不尽相同,只是所见有浅深;今人论性不同,也只是说性而非见性。见性者无异同之可言,只有从性的本体与发用、源头与流弊等不同方面看到它们的统一本质,才可谓见性。这种见性的思想,直接驳斥了朱熹将性分为形而上与形而下两截的观点。
12声色货利之交
【原典】
问:“声色货利,恐良知亦不能无。”
先生曰:“固然。但初学用功,却须扫除荡涤,勿使留积,则适然来遇,始不为累,自然顺而应之。良知只在声色货利上用功。能致得良知精精明明,毫发无蔽,则声色货利之交,无非天则流行矣。”
【译文】
黄以方问:“音乐、美女、财货、利益,这些东西恐怕良知里也不能没有吧?”
先生说:“是有。不过在刚开始试着来致良知的人,却需要把它们统统扫除干净,不要存留,这才能在碰到这方面的事情时,不会被它们所牵累,顺其自然地应付。致良知也只有在音乐、美女、财货、利益这些方面用功,才能将良知致得分明彻底,不会被任何事物遮蔽,到那时你再遇到音乐、美女、财货、利益等,就会像流水行云般自然遵行天理处之了。”
王阳明在这里对“欲”做了某种程度的肯定,“醇儒”所鄙夷的行为不仅得到了肯定,甚至被涂抹上了一层高尚的道德色彩。明朝中晚期商品经济发达。阳明在儒家思想的论域内对声、色、货、利等行为的阐释和包容,无疑是对这种社会现实的积极反映。
13实去用功
【原典】
先生曰:“吾与诸公讲‘致知’‘格物’,日日是此,讲一二十年,俱是如此。诸君听吾言,实去用功,见吾讲一番,自觉长进一番。否则只作一场话说,虽听之一何用。”
【译文】
先生说:“我与诸位讲‘致知’‘格物’,天天都是这样去讲,讲了一二十年还是如此,诸位听进了我的学说,用心去做,那么,每次再听我讲就会觉得自己又有了长进。否则只当随意地一番闲聊,听了也没有什么用处。”
王阳明不把为学仅仅看做书本上的事,而强调实事磨炼与身体力行,这正是他根据“知行合一”原则教人在实践中锻炼思想与意志,培养优良品质与行为习惯的治学方法。
14后天的感应
【原典】
先生曰:“人之本体,常常是寂然不动的,常常是感而遂通的。‘未应不是先,已应不是后。’”
【译文】
先生说:“人心的本体,常常是寂然不动的,常常是在有感之后才通悟感应的。没有感应不是先,受到感应也不是后。”
良知并不是后天经验所综合形成的,而只是通过功夫使它显现或者说是“悟”出来。先天赋予主体的良知在致良知的展开之前是不会被主体自觉把握的,离开后天的“致”的过程,它亦只是一种寂然不动的本体。在这里,“感”和“应”可以看做是后天功夫的展开过程。良知诚然在逻辑上先天而有,但其内容和作用唯有通过后天的感应(功夫)才能得到展示,没有功夫,良知也就不会体悟出来。
15超越见闻
【原典】
一友举佛家以手指显出,问曰:“众曾见否?”
众曰:“见之。”
复以手指入袖。问曰:“众还见否?”
众曰:“不见。”
佛说还未见性。此义未明。
先生曰:“手指有见有不见,尔之见性常在。人之心神只在有睹有闻上驰骛,不在不睹不闻上着实用功。尽不睹不闻,实良知本体。戒慎恐惧,是致良知的功夫。学者时时刻刻常睹其所不睹,常闻其所不闻,工夫方有个实落处。久久成熟后,则不须着力,不待防检,而真性自不息矣。岂以在外者之闻见为累哉!”
【译文】
一位友人以佛家的方式给众人演示,举一手指问:“你们看见了吗?”
众人说:“看见了。”
他再把手缩进袖子中举手问大家:“你们还能看见吗?”
众人说:“看不见。”
友人说:“按佛家的说法,你们还没有认识到一切众生普具的佛性,佛理未明啊!”
先生说:“手指可以看见也可以是看不见的,你所谓的认识到一切众生普具的佛性常在。而人的心神只在看见和听见的地方说事,却不在看不见、听不见的方面用功。其实听不见、看不着之处,才是良知的本体,‘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是致良知必需的功夫。儒家学者能够时刻看见其眼睛看不见的、听到其耳朵所听不见的,这样就有个用功的途径。久而久之,功夫成熟了之后,就不用费力了,不需要提防检点,人的真性自然就生生不息了。哪会以外在的所闻所见为累呀!”
王阳明认为,致良知就是要用自己的心,超越外在的见闻,去见到那隐藏在事物背后的本体。可惜绝大多数人都不能达到这个境界,只是因为他们被眼前的景象所迷惑住了。
16致良知是必有事的功夫
【原典】
问:“先儒谓‘鸢飞鱼跃’,与‘必有事焉’同一活泼泼地。”
先生曰:“亦是。天地闲活泼泼地无非此理,便是吾良知的流行不息。‘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工夫。此理非唯不可离,实亦不得而离也。无往而非道,无往而非工夫。”
【译文】
学生问:“先前的儒家学者说的‘鸢飞鱼跃’和‘必定的事情’,同是天地的规律吗?”
先生说:“也对。天地的规律,就是我们说的理,就是我们的良知川流不息,‘致良知’就是针对‘必定有的事情’去下工夫。这个理非但须臾不可离,实在也是时刻离不开的。没有什么不是道,也没有什么不是功夫。”
“鸢飞鱼跃”如同孟子的“必有事焉”,是天地之间无时不然、无处不在的道的体现。人有良知流行不息,天有大道流行不息,天人本来就是一体的,所以王阳明说“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功夫。
17一掴一掌血
【原典】
先生曰:“诸公在此,务要立个必为圣人之心,时时刻刻须是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方能听吾说话,句句得力。若茫茫荡荡度日,譬如一块死肉,打也不知得痛症,恐终不济事,回家只寻得旧时伎俩而已,岂不惜哉?”
【译文】
先生说:“诸位在这里,务必要立志成为圣人,时时刻刻都要下死功夫去修炼学习,一棒子一条痕、一巴掌一把血。这样才能听我说话,才能句句入心入脑。如果茫茫然地混日子,就像一块死肉,打也不知道痛,恐怕最终也学不到什么,回家去之后依旧是往日伎俩,难道不可惜吗?”
《儒林外史》中人说八股文做得好时也就有了一掴一掌血的功力。真是一番气在千般用,就看你干什么了。阳明的思路一言以蔽之,像所有的宗教要求“起信”一样,要求必须发起成圣的信心。
18何足为恃
【原典】
问:“近来妄念也觉少,亦觉不曾着想定要如何用功,不知此是工夫否?”
先生曰:“汝且去着实用功,便多这些着想也不妨,久久自会妥帖。若才下得些功,便说效验,何足为恃!”
【译文】
学生问:“近来觉得妄念渐渐少了,还觉得自己不用去想着如何用功修炼了,不知道这算不算做功夫?”
先生说:“你还是去着实用功修炼吧,就是多些想法也无所谓,时间久了自然就会一切正常。如果才刚刚下点功夫就认为有了效果,哪有什么依据呀?”
王阳明认为,为学需要持续不断地用功。如果刚下了点功夫或者刚取得了一点点成效,就认为自己达到了某种境界,显然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
19立命功夫
【原典】
一友自叹:“私意萌时,分明自心知得,只是不能使他即去。”
先生曰:“你萌时,这一知处便是你的命根,当下即去消磨,便是立命功夫。”
【译文】
一位朋友叹息说:“私欲萌动时,心里分明觉察到了,只是没法使私欲立刻去除。”
先生说:“你萌生私欲时,这一知就是你学业的命脉所在,立刻用功去消除,这才是人生立命的真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