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采女偏殿的门,一如苏冉婷来时紧掩,殿内也没有少女零星的笑声飞来。苏冉婷看着难掩孤寂的墙壁有些怔怔,明明同在未央宫,林采女的处境却这样艰难,她的心里又生起之前有过的怜惜,连敲门也忍不住敲到最柔和。
苏冉婷似乎听到门里一声带着疑惑的“咦”声,仿佛是不相信还有人会来一般。接着门微微打开,走出门的宫女正是之前也迎接过纳兰回雪的司棋。
见是苏冉婷,司棋不禁愣住,清秀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敢置信。但她很快便反应过来,于是急忙下跪行礼道:“奴婢参见小主,小主吉祥!”
苏冉婷对这个宫女印象极好,觉得她的容貌虽然不如纳兰微雨漂亮,但那懵懂的表情很有些神似幼年时纳兰微雨。苏冉婷一直和纳兰氏姐妹要好,连带着就对眼前这个小宫女的语气也和煦了很多:“免礼,你先起来吧。——你是叫什么名字?”
“谢小主,奴婢贱名司棋。”司棋又恭敬地福了身道,“只是奴婢不知小主如何称呼?”
苏冉婷大概一想,就知道林采女平时禁足,连带着司棋也常常呆在在深宫中,极少见到外人。她见自己眼生,便料到自己是新入宫的妃嫔,而新入宫的妃嫔除了纳兰回雪位分都不高,所以她能正确地称一声“小主”。苏冉婷觉得司棋还算聪慧,便愉悦地道:“本小主是拾夕阁苏良媛,今日是想见见你们小主。”
司棋的眉毛在听见“你们”二字时微微一皱,她倒是没有反驳苏冉婷其实林风笙身边只有她这一位宫女,只是又请了一次安:“奴婢司棋见过苏良媛小主,苏良媛小主吉祥!”
“好了,你也莫要多礼了,本小主只是和林姐姐有事相求,你只需领着本小主去见林姐姐就好了。”苏冉婷淡淡地道。
竟是有事相求?司棋脸上稍纵即逝的惊讶没有瞒过苏冉婷的眼睛。毕竟林风笙只是个不受宠的采女,又在禁足之中,如何能帮到苏冉婷的忙呢?司棋的思维看起来十分符合常理,这让她的神情里仿佛显得有几分茫然无知。但好在她很快便回过神来:“苏良媛小主请跟随着奴婢。”苏冉婷见司棋如此却也不辩解,只跟着她进了殿。
偏殿内比苏冉婷想象中的还要荒凉得多,而且里里外外似乎只有司棋一个宫女,看来纳兰回雪说林风笙处境困难确实不假。就在司棋正欲上前向林风笙说苏冉婷来了的事时,苏冉婷微笑着做了个手势制止她:“你且先退下,本小主初次拜访林姐姐,自然应该给她一个惊喜的。”她的声音又轻又软,司棋听了只好应声出去。
苏冉婷独自信步走入林风笙的寝殿,她发现四周的朱色墙壁虽然斑驳得快脱色,却有人用红纸灵巧地剪出各种剪纸贴在墙上,也算一种别样的喜庆。苏冉婷进来时林风笙正伏在桌前练字,后者听到脚步声后便抬眸懒懒觑了苏冉婷一眼,也没有多大惊讶,只顾着继续练字。
“林姐姐。”苏冉婷见林风笙没有太多搭理的意思,她并不觉得有多尴尬,只微笑着先开了口。
林风笙随意道:“妹妹好情致!怎么会突然光临寒舍?”
苏冉婷不答,只是款款走向桌边,看了看林风笙在供给采女的劣质宣纸上练的字。字没写多少,但她看了只觉林风笙此人虽外貌生得娇媚,字却是写得很有些风骨,独成一韵,看得出功夫不浅。也是,终日禁足怕也只有靠什么读书作画、女红歌舞来打发时间了。
“‘并蒂连枝朵朵双,偏宜照影傍寒塘。只愁画角惊吹散,片影分飞最可伤。’”苏冉婷朱唇轻启,慢慢地念着这首七言绝句,似乎是在细细品味,“如果妹妹没记错,是冯子振的《鸳鸯梅》?好字更兼好诗,林姐姐的才学果然非同寻常。”
“妹妹也不用忙着恭维我。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姐姐虽愚钝,却也懂这个道理。”林风笙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像是极其不愿提起这首诗一般,而又有意要叫苏冉婷难堪,“妹妹来我这里,一定是有所企图的罢?之前来找过我的新人也不是没有,只可惜都遗憾地回去了。姐姐多年无宠且禁足宫中,对妹妹的要求真是爱莫能助了。”
“妹妹拾夕阁良媛苏氏,”苏冉婷先是自我介绍了一番,从她的笑容里看不出勉强,足见她的涵养功夫之高,然后又她开门见山地道,“妹妹来这里没有别的意思,只为求姐姐一幅剪纸红梅。”
林风笙眼皮一跳,到很快她又恢复了她常有的淡然表情:“我和妹妹素昧平生,妹妹怎么知道我擅长剪这些小玩意儿?”
苏冉婷一愣,她觉得这林采女实在有几分咄咄逼人,便更加不能抖出纳兰回雪,于是她故作神秘地道:“这……是妹妹的一位朋友告诉妹妹的。”
“谁?谁?是谁?”林风笙苍白的脸颊上忽然滋生出几朵不正常的红晕,眼神也因一些莫名的情愫变得格外明亮。她出乎意料的激动让苏冉婷感到有些奇怪,但苏冉婷并未多想,眼看着有戏了,便接着胡谄道:“可是……姐姐应该能猜到此人是谁罢?此人身份特殊,妹妹不好挑明……”她说得隐晦,只想留林风笙自己猜测。
林风笙愣了愣,便出乎苏冉婷意料地飞快答道:“妹妹既然替那位好友要,姐姐剪就是了。不过是剪纸红梅,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
苏冉婷没料到会如此容易,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难道纳兰回雪和林风笙关系很密切?她的脑海里闪过这个想法,却又很快排除,正暗自揣测之际,林风笙已然亲自从抽屉里取出红纸、笔墨和剪刀,开始熟练地描花裁剪。苏冉婷这才想起自己不曾道谢,于是急忙对着她友善微笑:“妹妹代那位好友谢谢林姐姐了!”只顾专心剪纸的林风笙没有搭腔,苏冉婷脸上微微有些讪讪,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只安静地坐在一旁的一张普通木椅上看着她剪。
林风笙剪纸时的侧脸很美丽也很柔和,苏冉婷这才发现其实荆钗布裙下的林风笙也是个温婉贤淑的美人。她长得很漂亮,肤若凝脂,唇如点朱,仿佛远黛的眉微微扬起,那副认真的表情和轻柔的动作像是在对待珍爱的宝贝。
苏冉婷无事可做,心里不由得开始胡思乱想。她在赞叹了林风笙的美貌后又十分疑惑,这么美丽的女子身边一定不缺知己,而且林风笙看起来也不是那种贪图荣华富贵的人,那她为何要抛弃青春,来到南夏皇宫这种根本不会待见林、余两家小姐的是非之地呢?
“妹妹瞧着这剪纸还行么?”
苏冉婷回过神来时,林风笙的剪纸红梅已递到跟前,而后者那一双莹莹的美眸正满含笑意地望着她。于是苏冉婷只好暂且收起满腹心思,玉手接过那剪纸红梅,只粗略一看便发现那剪纸红梅剪得不算大而繁复精美,于是不由得大惊,短短时间内竟有这样好的手工?细看之下她更是发现这剪纸不仅格外精巧、栩栩如生,它的后面还被林风笙注了之前她写过的诗句之一:“片影分飞最可伤。”那字写得格外漂亮,很是轻灵飘逸,和之前的铮铮铁骨浑然不同。苏冉婷难免惊疑地道:“林姐姐心灵手巧、蕙质兰心,妹妹素来是知道的。只是这字……”
“左手写的罢了,既然要送给你那位身份不一般的好友便怕被认出来。这剪纸红梅不过是姐姐拙作罢了,妹妹千万别笑话。既然是那位好友需要,妹妹可要把它完完整整地交出去。”林风笙这时候变得易亲近了许多,语气里都带上了一丝平时少有的温婉。她看着苏冉婷,又眼底带笑地道,“苏妹妹不必谢我,要说起来还应该是姐姐感谢你甘愿冒险替我做了这些,算是成全了姐姐最后的一场梦。姐姐不知道那位好友为何会如此相信你,把这些陈年往事都与你说,但只要是那人决定的,姐姐一概不反对。同样,姐姐也会接受你的。”
“妹妹承蒙林姐姐厚爱,林姐姐真是客气了。”苏冉婷说完后小心翼翼地将那剪纸红梅收入她的一个绣着玉兰花的贴身荷包里。她见林风笙越发殷勤,甚至一改常态变得平易近人,而且话语里处处都透露着蹊跷,便知道了这其中必有误会。可是毕竟是她试探在先,即使是林风笙自己多想,总还是她理亏些。这样一想,苏冉婷更加心虚,虽是好奇也不敢多问林风笙,对她的一些“体己话”也只诺诺地应了几声。林风笙全当是苏冉婷记挂着宫中要事,也就不再执意挽留着和她说话,苏冉婷便如释重负地告辞去了。
苏冉婷赶回言笑晏的寝殿时,言笑晏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而纳兰回雪正脸色苍白地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她。看见纳兰回雪这种阴冷的表情,苏冉婷禁不住心里一跳,“醉妃娘娘,沉妹妹她……”
“只是正常的醉酒罢了。她一时贪杯,稀里糊涂喝了最是醉人的贡酒‘香妃醉’,酒量又不好,自然昏睡过去了。早知道不该罚她喝那么烈的酒!”纳兰回雪也意识到自己表情的古怪,于是急忙换上一脸可掬的笑容。不过那笑容像是生堆硬砌起来的,使它的主人看起来并没有平时那般美丽生动。
苏冉婷略略松了一口气,接着又不放心地道:“那刚刚醉妃娘娘为何这般表情?嫔妾还以为沉妹妹出了什么事呢。”
纳兰回雪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微微震动,脑海里忽然隐隐浮现出之前她遣退紫菱等人独自陪伴在言笑晏身边时,言笑晏喃喃梦呓的场景:当时的她脸色苍白得吓人,虽是在梦寐中却紧张得满头大汗,似乎在极度恐惧着什么事;好看的眉头深锁,双手攥紧了被子角,樱唇里吐出一些断断续续的话语:“救命……求求你……白玉……”真的只是一场噩梦,还是她曾经历过什么,纳兰回雪想知道却无法自己揣测得知。
如今听苏冉婷问起,她也只和气地笑笑:“没什么,不过是入宫前刚痊愈的风寒病在作怪,有点没缓过劲来罢了。对了,让你去求的剪纸红梅拿到手了吗?沉妹妹醒了一定是要瞧的。”
“嫔妾自然已拿到。”苏冉婷也跟着笑了笑,然后从荷包里取出那剪纸红梅。她略微思考了一下,还是决定暂时对纳兰回雪隐瞒林风笙言行的古怪,再说林风笙也一定不希望她把这个秘密说出去罢?
纳兰回雪没有疑心苏冉婷脸上片刻停留的犹豫,她从苏冉婷手里接过那剪纸红梅,仔细一看不由得啧啧称赞:“之前我就说过,林姐姐的剪纸是极好的,不过再次看见时我还是有点意外呢,只是一张剪纸也剪得真是精致。只是苏姐姐是如何求得这剪纸红梅的?林姐姐虽是性子善良,却不是肯轻易赠他人剪纸,苏姐姐说说,妹妹以后也好学着点。”
苏冉婷一愣,正考虑着回答的措辞,身畔却传来了言笑晏不消醉意的声音:“纳兰姐姐……苏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