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洋洋的、有着微风花语的下午时光,就这样被三人的巧手绣进了花样子里。素烟和含月进来换茶的时候,只见三个气质不同的美人都低着眉在聚精会神地绣花,五彩丝线随着纤手中的细针来回穿梭,原本雪白雪白的扇面上便跟着一点点勾勒出海棠花的轮廓来。二人相视一笑,把新沏好的茶在小桌子上轻轻一放,袅袅的茶叶香顿时蔓延开来,她们也不多加打扰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到了院子中,已确定不会再吵到屋中的人时,素烟冲着含月一笑道:“嗳!含月姐姐,刚刚我进去时只觉得那里面气氛真是祥和极了,三位主子也都心灵手巧,刚刚我偷偷就着她们手中一瞥,没想到过了花期的海棠花也能被绣得这般好看。”
含月道:“那还用说?反倒是像我们这般的粗鄙丫头,会些针线活也不过是缝缝补补罢了,怎么能同主子们比。”说到后面,她的话语里略带了一丝酸意。
素烟知道含月原名吕耀月,曾经也算是个官家小姐,只不过后来吕家被下令屠杀满门,她被自己的奶妈偷偷带走逃去了京城。她们俩在京城无依无靠,因身上银两用光没有饭吃,奶妈偷了东西,被人乱棍打死。后来她独自流浪时被纳兰成捡到,纳兰成就把她带回了家,改名含月,做了纳兰回雪的贴身婢女。若不是当初那道如晴空霹雳的圣旨,她也能过上小姐的日子,不会再在这里伺候别人了。于是素烟叹口气道:“我和含月姐姐不一样,我家里世代服侍纳兰家,我一生下来就是奴婢运,可含月姐姐以前明明也是小姐。虽然天意弄人,可含月姐姐也无从怨啊。”
“纳兰家的人都知道我的过去,三小姐……不,现在的醉妃娘娘待我一直很好,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当初下旨屠我吕家满门的是先帝昌平帝,和当今圣上也无多大瓜葛,我又能怨什么?我也只求平安一生,这样父母的在天之灵也必能得到慰籍了。”含月语气幽幽地道,“罢了,娘娘之前托我给两位小主送去玉檀香,我得赶快些,可不能误了事。娘娘不是吩咐你派人再去内务府领点份例的茶叶吗,你也快快去安排罢。”
素烟应下,转身刚要走,含月想了想却又叫住她:“等等,我突然想起我之前曾听说过,内务府的人为了贿赂高位妃嫔,暗中把不受宠的主子们的份例克扣给她们,可是到时若是查出了什么蛛丝马迹可要连累妃嫔的,真是防不慎防。你务必要小心,只按份例拿,多的宁可不要。我看不如让沉小主身边的宫女代为去取,这样让别的主子的宫女监督着,那些内务府的滑头们也不敢造次了,必然能省去很多‘醉妃娘娘’这一身份带来的麻烦。至于沉小主那边呢,和奉秋姑姑说一声,我们这里也派人去帮工。”
素烟听了便笑:“含月姐姐心思细腻,打的算盘好精呢,真不愧是娘娘身边的一把好手!”于是便按含月所说的给奉秋转述。奉秋很通情达理,便安排了言笑晏身畔一个叫翠芝的宫女去取份例茶叶,素烟便把若竹打发去替翠芝做粗活。
一个时辰过去了,翠芝还没有回来。素烟、含月心里顿时起疑,于是忙叫了红袖去内务府看看情况,别是这翠芝甩了活偷懒。红袖行动很迅速,不一会就眼泪汪汪地回来道:“翠芝姐姐被一个叫喜儿的宫女扣在了内务府,正闹得不可开交,那喜儿还扬言要打紫芝姐姐呢!素烟姐姐、含月姐姐不如行行好,去叫主子去瞧瞧这事罢,那喜儿飞扬跋扈,欺软怕硬,对翠芝姐姐格外无礼。”
素烟听罢愕然道:“好好的,翠芝姐姐这般性子温和的人怎会与别人发生这么大的冲突!也忒不把人放在眼里了!”
含月见两人皆是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便劝道:“两位妹妹情绪不要过于激动,当下之急是要救回紫芝妹妹。我这就去和主子说!”言罢也不多加停留便扭头进了屋。
屋中尚不知情的纳兰回雪等三人还在埋头认真绣花,每个人绣出的花样子都已初具形态美,窗外动人的海棠花像是开在这扇面上了。含月进屋见状,虽然明知这时不宜打扰三位主子,但含月为了翠芝,还是咬咬牙,“噗通”一声跪下道:“奴婢有一事相求,望娘娘成全!”说完便低头有力地磕起响头。
纳兰回雪惊得非同小可,几乎丢下手中的针线和扇面,要下座亲自扶含月起来。含月自然觉得此举不妥,于是制止了纳兰回雪的好意道:“娘娘恕罪!奴婢并不是有意要打搅娘娘,实在是有事相求!”
“含月,你且起来,本宫不会降罪无辜,就是不认识的下人也没有随便惩治的说法,更何况是伴我长大、情同姐妹的你。你用不着如此提心吊胆,有什么要事就跟我说罢。”纳兰回雪软语相慰道。
含月不肯起来,只跪着依依哭诉道:“娘娘,这次是奴婢的错,奴婢甘愿受罚,只求娘娘能出面还翠芝妹妹一个公道!”说罢又是磕头。
“翠芝?她怎么了?”言笑晏听后也无比惊讶,见一旁的苏冉婷一脸茫然,便跟着解释道,“翠芝是我宫里的一个宫女,怎么会牵扯到含月姐姐,还闹得含月姐姐要来向纳兰姐姐求情了?”
含月娇美的脸上滚落下泪水,声音早因哭泣带上了哽咽:“是奴婢不好,担忧内务府的人为讨好娘娘而故意克扣了别的不受宠的小主的份例给娘娘,若是这样,今后若查出来不仅会惹小主们的不喜,还要牵连到娘娘,让别的奴才们以为是娘娘在收买人心呀。于是奴婢便擅作主张,让素烟和奉秋姑姑说了一声,让若竹暂时替翠芝妹妹干着活,而翠芝妹妹替若竹领茶叶。由别的小主的宫女监督着,内务府的人总不敢造次。结果翠芝妹妹去了好久都不曾回来,奴婢和素烟心忧,就去叫红袖看了看,结果红袖哭着回来说翠芝妹妹被梁常在的一个宫女喜儿刁难了,还闹得要打翠芝妹妹!”
纳兰回雪听出含月并不是无意害了翠芝的,而且也是在为自己着想的缘故,这才脸色稍霁,于是如平时那般淡淡道:“这件事本宫知道了,本宫自会为翠芝平理的。含月,你先起来去打理打理自己,这副哭哭啼啼的样子谁看了不会笑话去?沉妹妹和苏姐姐就继续绣着罢,本宫处理完就回来。”梁氏果然是个不安分的,才入宫就开始闹腾,真是让人有够头疼。
含月听纳兰回雪如此云淡风轻地一说,知道自己定是哭花了脸上的妆,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低声答道:“娘娘说得是,是奴婢太失态了。”
言笑晏急忙笑道:“你并没做错什么,是那个叫喜儿的太不知好歹——这下可劳烦纳兰姐姐了。”
纳兰回雪道:“不碍事,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是含月惹的事,我这个做主子的当然要出面了。只不过这花可能绣不成了。”
苏冉婷凑过头来看了一眼纳兰回雪手中的半成品扇子,然后脸上禁不住微微一红道:“娘娘是果真女红了得……”
纳兰回雪笑着摇摇头,含月这时已叫了红袖来,刚刚受到了惊吓的红袖此时格外殷切地扶着纳兰回雪出了门。纳兰回雪素来不是什么深闺娇小姐,走起路来也是雷厉风行,不似有的妃嫔那般如弱柳扶风,因而不一会儿便到了。刚到内务府门口,她便隐约听得女子断断续续的哭声和呵斥声。
红袖故意拉长声音道:“醉妃娘娘驾到!”这一声下去,屋内的哭声果然便骤然减小了,纳兰回雪见红袖如此狐假虎威也没有制止,只是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然后快步进了内务府。
内务府院中站着翠芝、另外一个不熟识的粉衣宫女和几个太监,纳兰回雪估摸着那个粉衣宫女就是含月口中的“喜儿”,,而为首的一个官服明显不同的太监便是内务府的领事大太监李公公。见纳兰回雪面色不善地亲自进来,在场的人忙齐齐下了跪道:“参加醉妃娘娘!”
纳兰回雪见那喜儿虽口中尊称自己“醉妃娘娘”,俏脸上却隐隐滑过一丝不屑,心中顿时有些恼怒,但面上仍装得和颜悦色地道:“本宫听闻李公公在内务府为皇上默默效力多年,也真是辛苦李公公了。”
李公公闻言愈发不肯抬头,只顾恭敬地道:“醉妃娘娘谬赞,这不过是奴才的职分罢了。”
好一个谨慎的李公公。纳兰回雪心里如此想,但却没有说出口,只是道:“本宫听闻宫女翠芝被这人扭着要打,不知是何原因,就前来一探究竟。瞧李公公这带着人手要打人的架势,该不会是默认了翠芝有罪吧?常言道,‘打狗还需看主人’,更何况翠芝又是个聪明能干的,自是不可与那等畜牲同语,但若是有人真要仗势欺人,也得看看本宫同意不同意。”
喜儿隐约听出纳兰回雪是在针对她,于是语气极其不服地道:“醉妃娘娘这就是说笑了,翠芝她是不敬我们小主在先,身为一个下人怎可对一个主子说三道四,奴婢也就是想让她长长记性,并没有什么恶意的。依奴婢愚见,皇上应更喜欢温婉贤淑的女子,以醉妃娘娘这般容貌,若是能为人宽和些必能圣眷不衰。”这话里话外都是在指责纳兰回雪是多管闲事,反失了大家身份了。
“好一张巧嘴,是你的梁主子教你的么?本宫帝后大选前曾与梁常在同住‘玉兰轩’,自是清楚她的为人处世。”纳兰回雪闲闲道,“我的宫里宫女事多,我就叫了沉美人的宫女翠芝来替我的宫女领茶叶,不料遇到了这样的事。翠芝虽然不在我手下做事,可如果伤到了她我又如何向沉美人交代?反而是你,喜儿,这般不讲理,和本宫讲话都如此恶声恶气,是对本宫有什么不满么?还是你家主子就是这么教你的?”
李公公从这寥寥数语中足以听出纳兰回雪对翠芝的维护,于是立马见风使舵道:“娘娘明鉴!奴才本来绝对没有害翠芝的意思,是喜儿她以梁常在的身份要挟奴才——”
纳兰回雪冷笑道:“要挟?只是一个小小的常在罢了,你至于如此听她的话么?”李公公见纳兰回雪不满,于是急忙为自己辩解,因情绪激动他说的话有些颠三倒四,纳兰回雪皱着眉听了半晌才听懂了他的意思。
原来这梁氏极其好运,虽然因父亲官职不高只被封了一个常在,但选秀那****温婉的模样也在纪承天心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今日她在御花园中抚琴被偶然路过的纪承天听见,纪承天深以为梁氏知书达礼,竟亲自折了一朵盛开的牡丹花替她戴在鬓角。牡丹历来象征着皇后,纪承天此举无异是对外宣布着对梁氏的宠爱,连带着她宫里的宫女也神气起来,说话做事分不了轻重。偏偏翠芝对靠着贿赂小太监上位的梁氏没有好感,之前在内务府碰到喜儿的时候,见对方一脸喜气便忍不住出口嘲讽几句,喜儿见她只是一个还不受宠的美人身边的宫女,顿时血气上涌,借着对主子不敬的理由要打翠芝。李公公听说了皇上亲自给梁氏戴牡丹花的事,一时糊涂怕得罪了未来的宠妃,又多少想着初来乍到的沉美人没有后台,就起了为虎作伥的心思。李公公磕磕巴巴地说完后,立即又跪下朝纳兰回雪行礼道:“千错万错都是奴才的错,奴才一时被蒙蔽了眼睛,竟得罪了醉妃娘娘……”这位醉妃娘娘的宠爱可比梁氏实在得多了,她那禁忌的封号不提,就是凭着入宫即承宠、皇上对她的赏赐尤为不凡就可以看出些端允来。
纳兰回雪心里有些为难,自己刚入宫不好太张扬,可是如果放弃这个立威的机会将来又……更何况还有言笑晏。于是淡淡笑着道:“本宫自问不是无礼之人,,自然不会扭着一些小事和别的姐妹们斤斤计较。待会儿内务府就派人给沉美人问罪罢。这个宫女,听说是叫喜儿么?”她慵懒地看向有些乱了手脚的喜儿,唇角微微一勾,“本宫深知梁常在是个懂礼的,却没想到寿安宫也有你这般猖狂的下人。梁常在是本宫入宫前一起学习礼仪的好姐妹,本宫自然不会拂了她的面子,不过教训一下是难免的了。念在你还要为梁常在做事,不能罚重了,二十下板子就足够了。李公公觉得呢?”
李公公忙道:“娘娘仁厚,此言甚佳!——你们这群奴才,还不赶快动手!”
二十板子确实不多,梁氏应该不会以此做文章。纳兰回雪听到身后喜儿哭天喊地的呼救声,略微皱皱眉,让红袖领了份例的茶叶就款款而去了。
因为此事耽搁了时间,纳兰回雪本来绣的海棠花又繁复,因此没有绣完。她也不急,只笑道:“是我没估好时间!”言笑晏便唤了宫里的一个婢女紫菱来,并不说是何人所绣,只道:“这三幅绣品是我和姐姐们绣的微凋的海棠,你看哪幅最佳?”
紫菱聪慧,微微一福身道:“奴婢愚笨,只说出来让主子们笑话笑话。”接着一指第一幅苏冉婷的绣品道,“这幅绣品秀雅有余,绣者必然善女红,然绣花虽美却失了海棠凋谢后的味道。”又指着言笑晏的绣品,“这副绣品足以看出绣者心思奇巧,手脚不比上一幅精细却很是不拘一格。”最后一指纳兰回雪的绣品,“要奴婢来说,这幅绣品虽然没绣完,但可以看出绣者女红奇巧,若真绣完必能把微凋的海棠绣得栩栩如生。奴婢不通诗词歌赋,却也觉得真是画一般了,只可惜没有绣完。”
苏冉婷笑道:“那可是第三幅最佳了?”
紫菱道:“没有绣完,意境就少了许多,这幅绣品应屈居第二,取第一幅为最佳。”
言笑晏听闻故意嗔道:“吃里扒外的东西!我让你评选,可不是让你来叫我压尾的。”
紫菱忙跪下道:“奴婢不敢!”
正说着,素烟已盛了新送到的香妃醉,纳兰回雪看着她盛好后笑吟吟地道:“紫菱你也不要这般拘礼了,沉妹妹并不是什么小气量的人呢。不过沉妹妹一向豪爽,这‘香妃醉’可是好酒,你也没吃亏。”
言笑晏闻到袅袅酒香,灿然一笑道:“纳兰姐姐的东西果真都是好的!”言罢竟硬撑着一饮而尽,喝完她又只觉喉咙微辣,忍不住咳嗽起来。
纳兰回雪爱怜道:“素烟,你去给沉美人沏茶。——真是,喝不了大可不必逞强,姐妹之间也不是什么都要当真的,还是要以身体为重啊。”苏冉婷也连连称是。
素烟奉了茶来,纳兰回雪让紫菱服侍着言笑晏喝下了。言笑晏已是醉得满面通红,像是一簇绽放得灿烂的桃花,却仍强撑着醉意胡言乱语道:“我喝了,苏姐姐也要去向林采女讨剪纸梅花!”
纳兰回雪忙道:“沉妹妹酒量不好,看样子是真醉了。我和紫菱一同扶你回床上歇着,苏姐姐就去讨剪纸红梅罢,沉妹妹还真是一直惦记着。”
苏冉婷想了想林采女深掩的院门,顿时有些头皮发麻,但还是犹自笑道:“沉妹妹可别怪我没有记挂着你,真不是我要撇下你就走的。我这就去讨剪纸红梅,也只图搏你一个开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