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届选举颇有点像古时候的兵家战争,有人奉行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有人奉行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也有人奉行狭路相逢勇者胜,由于战略战术五花八门,因此还没到去城门叫门挑战的时候,换届选举的厮杀声就已在江凌市此伏彼起——在位的人为能否继任或上位绞尽脑汁,没在位的人为能否借机补缺忙碌奔波,剩下毫无机会的人则一边把选举当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左猜右议,一边伸长了脖子看热闹。葛覃镇呈现的就是这样的风景。
常言说不到长城非好汉,对于参选,任东风就是这样的心态。尽管他明白到了长城也未必就真会成了好汉,而且从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里,他也听出了些本市公推公选的门道,知道自己参选不过就是去凑个人数,但他依然决心体验一下把自己置身于公推公选中、亲自去登临长城的感受。
任东风的这种想法别人并不知道,尤其是钱浩和周小美。这两天,两人轮番前来动员,若是未经历过本市公推公选的人听完他俩的动员,定会把任东风当成是到任何地方都不可或缺的栋梁人才,然而任东风对两人的用心却心知肚明——钱浩来动员是因为他分管组织工作,市里要求参选人的资格必须是行政公务员或是事业身份的中层干部,且参选人数必须达到应选人数的两倍以上;周小美来动员是因为她自己不愿去当垫背的陪衬。
任东风看对了钱浩,却并未完全看对周小美。周小美不愿参选并非只是由于她看透了选举,认为选举不过是已经定好了人选再拉旁人做陪衬。周小美也曾在三年前参加过一次公推公选,那时公推公选的程序和现在一样,也是组织考评、笔试、演讲答辩,三项测评除组织考评分数占总分的百分之四十外,其余两项各占百分之三十。周小美用尽九牛二虎之力讨好巴结领导,让自己的组织考评拿了个高分,无奈她功底欠佳,先是笔试成绩拉了后腿,接着演讲答辩时有人故意搞怪问她人口论的创立者,她虽干了几年的计划生育工作,可惜既不知道马尔萨斯的《人口论》,又不知道马寅初的《新人口论》,情急之下听到台下有人说马什么斯,她像落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脱口说出“马克思”,引得全场哄堂大笑。轮到主席台评委提问时,有评委出于同情,问了她一个简单的“党的最高纲领和最低纲领”,谁知她也卡了壳。最后,她不得不落荒下台。从此之后,周小美明白自己不是参加选举的料,对选举更是深恶痛绝。这次她积极动员任东风,不光是因为多个人参选她自己好金蝉脱壳,更重要的是她见任东风傻里傻气,又没什么工作经验,指望任东风能出一个比她自己当年的丑更大的丑,好让人们用新的谈资来冲淡和遗忘她当年的耻辱。
任东风选报的职位是葛覃镇副镇长,经过调配,他被调到南城区迎仙乡参加竞职选举。
迎仙乡原本有三个副乡长,今年春节凑趣地出车祸死了一个,正好空出一个位子来。如今加上原任的两个副乡长,在迎仙乡参加竞职副乡长的共有八个人。
抽签排出出场序列后,这八个人里除了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站在会场外的屋檐下谈笑风生,向人暗示他们是这里的原任,今天竞职的主角非他们莫属之外,其余几个参选者仿佛这个时候互相打个招呼就表示自己认了输似的,互不理睬,在一旁竞赛着谁的脸黑。任东风倒乐意他们互不理睬,免得自己要戴一张假兮兮的面具前去逢迎。
江凌市的演讲答辩俗称“限时过三关”,第一关是抽签选题演讲,第二关是回答人大代表提问,第三关是回答主席团评委提问。
任东风抽到的序号是“八”,最后一个出场。他的第一关是“就时下某些单位向上级汇报数据时同一项目的数据时大时小的现状,谈谈如何看待这种"数据的新辩证法”"。题目才一公布,台下就已兴奋起来,不少人开始为任东风捏了一把汗,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这样的题目不好作答,尖锐了会得罪上级,趋附了会失去民心。
抽题之后演讲者照例会有两分钟的准备时间,拿着题目走下台来,任东风的脑袋突然间像是搬了家,长到别人脖子上去了,麻木而空白,不知道该如何去开始这个题目。他茫然地拿眼睛环扫着会场,不经意地,会场正前方列宁的画像映入他的眼底。任东风没想到,这位异国遥远的布尔什维克领袖会在此时给予他莫大的救助和无限的灵感,这救助和灵感让他在两分钟时间里就从别人脖子上讨要回了自己的脑袋。
列宁说:“辩证法是这样的一种学说:它研究对立怎样能够是同一的,又怎样成为同一的,——在怎样的条件之下它们互相转化,成为同一的,——为什么人的头脑不应当把这些对立看做死的、凝固的东西,而应当看做生动的、有条件的、可变动的、互相转化的东西。”当这一学说运用在数据中时某些人就找到了借口,认为不能把数据看做“死的、凝固的东西”,而应该让它在“有条件”的情况下“生动、可变动”起来。举个简单的例子,就拿人均纯收入这个数据来说吧,检查团的人来了,数据变大了;请求扶贫资助的来了,数据变小了。评优评先进的来了,数据变大了;向上级争取资金项目、讨要扶贫资金时,数据变小了。问其原因,人家是在“有条件”的情况下“变动、转化”嘛。
这种歪曲的数据辩证法,就是时下的“数据新辩证法”。其实质是歪曲地将辩证法套用在数据上,利用辩证法牟取私利。我认为歪曲的数据辩证主要分两种,一种是被迫歪曲,另一种是习惯性歪曲。无论哪一种歪曲,其直接原因都是四个字——利益使然。被迫歪曲来源于新“三乱”,即乱检查、乱评比、乱培训。检查团这么多、评比团这么多,哪一个都不能马虎对待,数据不变动,老老实实地上报,“目标考核”成绩就会受影响,考核成绩不好,资金的拨付就会变少;资金的拨付变少,单位就难运转。于是,从“大局出发”,数据“该大”的就大了起来。同理,要培训的名目这么多,得花多少钱,为“集体的利益”,数据“该小”的就小了起来。习惯性歪曲则没有任何前提,直接就是利益驱使,谁愿意把既得利益让出去?谁不想得先进?数据一“辩证”,利益就多了,先进也多了,政绩也就出来了,政绩一出来,前途也就光明了。
那么,“数据的新辩证法”的产生,带来的后果是什么呢?——人们的判断出现偏差,继而习惯性欺上瞒下,继而决策者信息紊乱,继而……这里突然想到了“铁钉理论”,也就是常说的:少了一根铁钉,坏了一块蹄铁;坏了一块蹄铁,折了一匹战马;折了一匹战马,死了一位将军;死了一位将军,输了一场战争;输了一场战争,亡了一个国家。事物之间的关联,有时密切到我们无法预计,就像我们无法估量“数据的新辩证法”会给我们带来什么一样。
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朝野。管中窥豹,由“数据的新辩证法”我们得出的结论是:是时候革除新“三乱”、扭转错误的政绩观了。
看任东风平时都傻头傻脑,没料到任东风此刻会“机灵鬼上身”,演讲的风格和前面几个演讲者八股刻板啰嗦的演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再看评委席里评委们交头接耳的反应,坐在旁听席里替任东风“打气”的周小美有些后悔自己之前的动员,但转念一想还有两关呢,任东风没什么经验,总不至于关关如此顺利,周小美在心里暗自祈祷人大代表和主席团评委提的问题能尖酸一些。
周小美才刚做完祈祷,不知道是哪个鬼就暗自得了灵通自愿来拍周小美的马屁,这鬼马屁工夫拍得到家,没有半点耽搁地把那愿望急切地放进了准备提问的人大代表心里。这位人大代表平时颇看不惯身边自以为有学问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年轻人,这次可算逮着让这种年轻人出丑的机会,他昴着头高声道:“请八号参选者背一下二十四节气。”
二十四节气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但任东风自小长在城市,对节气即便知道也未必全知,想着任东风马上就要出丑,周小美反而由兴奋变成了紧张。谁知任东风自打上次和周小美一同下村指导小春生产准备错了资料后,就非常关心农事,不但把二十四节气背了个滚瓜烂熟,而且还翻阅了二十四节气之间关系的资料,没想到这些东西竟然在此刻帮了他的大忙,让他轻松渡过了第二关。
看任东风在台上不仅背出了二十四节气,而且还头头是道地讲述了为什么一年里每十五天一个节气和二十四节气之间的关系,提问的人大代表有些丧气,而周小美这边虽然还未等到进行第三关,却已隐约感到自己出来看好戏的愿望势必落空,忽然间周小美有些后怕,怕任东风若此次选举未能胜出,自己办公室负责人的位置将岌岌可危。于是,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周小美把自己由一个盼望演讲答辩能出点故事的等热闹的看客变成了一个全心全意希望任东风胜出的祈福者。
黎明前最黑暗,任东风的天在黎明前却是北辰璀璨。他的第三关是他从档案室里走出来后经常暗自思考的一个问题——如何加强现代农业建设。一听到题目,任东风窃喜不已,他没想到老天对他如此厚爱,每一关都可以如此顺利,没有了压力,他的思路反而更加清晰了:“我想用《孙子兵法》里的道、天、地、将、法这"五事"来回答这个问题。一是道,"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民与上同意",即是党群、干群有统一的思想认识,有全民参与,共同支持现代农业建设的浓厚氛围,要形成这样的共识必须进一步转变政府职能。二是天,"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在现代农业建设中,即是抓好政策时机、市场时机,做好"因时制宜"文章。三是地,"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地"即是根据本地实情,适应市场需求变化,调整产业结构,既重质又重量,打好因地制宜牌。四是将,"将者,智、信、仁、勇、严也"。国以才立,政以才治,业以才兴。"将",即是建设现代农业建设中所需要的干部队伍、新型农民队伍和适用人才队伍。五是法,"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法"即是要完善现代农业建设的组织管理机制、激励机制、投入机制、执行力机制等等各机制项。”
原本就只是打算在笔试和演讲中淘些经验的,任东风并未对自己的成绩抱多大希望,三关过后,从现场的反应来看,任东风知道自己今天的表现不会太糟。走下台来,他发现顾晨不知什么时候也坐在了旁听席里,看任东风走了过来,顾晨微笑着说:“今天表现相当不错,坐下来等等成绩。”
现场报分统分完毕,任东风笔试第一、演讲答辩第一、组织测评第六,总成绩位居第二,迎仙乡两位原任副乡长没有白谈笑风生,成绩分别是第一和第三,第四名归了迎仙乡现任财政所长。按江凌市差额选举的原则,总成绩排在前四名的参选者作为候选人参加竞职选举,由人大代表们现场投票选出其中的三名任职,当然得票数未过半者除外。
任东风来参选之前就已有所耳闻,说此次增选的副乡长必定会落入一个叫“李盛”的人头上,原来李盛就是这次位居第四的财政所长。从站在演讲场外一直到现在,这位财政所长就黑着一张脸,他喜欢知己知彼,在参加演讲之前就已打听了其他参选者的基本情况,对自己的胜出信心满满。然而选举现场出乱子也并不是没有的事,此刻半路突然杀出个程咬金,李盛既怕任东风的演讲答辩顺了人大代表的心,直接夺走即将到手的帽子,又怕因任东风插这一脚会让自己得票分散,把那帽子挂在半空谁也捞不着,李盛的那根用来绷黑脸的橡皮筋受了这突如其来的拉力,呼啦一下把那黑脸弹了下来,露出紧张兮兮的红脸来。这红脸事先没和黑脸通气,不了解黑脸参赛前的矜持,这会儿正与黑脸背道而驰,全没有半点矜持气地和位居第三名的那位原任女副乡长一起坐在旁听席里嘀嘀咕咕四处打听任东风到底是有何背景的一路神仙。
任东风今天抢够了风头,但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未曾在迎仙乡工作过,人生地不熟,今天的彩头绝不可能落在自己头上,然而看着那些原本成竹在胸的人这时却自己乱了阵脚,任东风的心思就好比是从后面驶来的车超过了之前前面的车,后面车上的乘客往被超车上的乘客远远地一望,不经意发现那边车上的某个人正好也在看自己时,四目相对,超了人家车的车上的乘客的心思一样,有一种微妙的胜利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