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周小美计划的时间没有多大差错,还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任东风就已经把档案资料全部分类装订好了,杂物也用破柜子隔开,只是在整理档案的过程中,他发现了许多有用的东西。接下来的两个多星期,任东风一面把葛覃镇近几年的年度工作总结、政府工作报告、五年规划、预决算报告、年报数据、党委文件、政府文件等资料看了个遍,一面用笔记本记了厚厚一大叠,以前那些陌生的产业结构调整、劳务输出、农税“双提”、民政优抚、计划生育“三结合”、瓶颈制约、远程教育等等名词逐渐清晰。任东风在心里把毛主席的“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改头换面成了“与档案室斗,其乐无穷”。
虽说是其乐无穷,但也总不能窝在档案室里不出来,离开档案室那天,任东风生出了一种再别康桥似的多愁善感来,不过档案室毕竟不是康桥,任东风也不愿做档案室里的水草,况且他虽说也没有带走云彩,但在他挥一挥衣袖的时候却是带走了一沓资料。
回到党政办公室,任东风觉得自己像是潘冬子找到了党,有种醍醐灌顶的豁然开朗,他忽然间找到了工作的方向和目标,明白自己应该干什么。
有了目标的日子还真有点“流光容易把人抛”的意思,转眼间就已是七月流火。这一天天气阴暗、特别闷热,周小美不在,任东风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胡乱翻着报纸,盼望着雷雨的到来。雷雨没来,党委书记顾晨走了进来。看任东风一个人在办公室闲坐,顾晨走过来坐在周小美的位置上和任东风攀谈起来。
顾晨是千军万马过大学独木桥时代的财经大学的毕业生,他三十挂零,高高瘦瘦,看上去温文儒雅,他的年龄和形象把老气横秋的葛覃镇比得像民国时期前清的遗老,初见他的人都认为他是个学者,熟悉他的人却知道他是个少年老成的厉害人物。顾晨虽说年纪不大,却已当了两任的党委书记,这在江凌市所有的乡镇中也算是少有的年轻有为了,他和任东风几乎是一前一后来到葛覃镇的。
顾晨的前任姓孙,叫孙扬,转业军人出身。唐朝时有位禅师遇见裴度见其相知其心,那是裴度隐藏得深,非禅师不能参透。孙扬坦白,不需禅师参禅,一望而知的相由心生。他的头发根根直立,工作作风也跟着刚劲直立,到葛覃镇后他立志要改变葛覃镇落后懒散的面貌,刚来不久就针对葛覃镇的歪风陋习烧了“三把火”。
第一把火是禁赌。赌博在葛覃镇有点像老百姓家里的小家禽,家家都养,只不过官员养得大点,老百姓养得小点。孙扬的禁赌从自己做起,从镇村干部禁起,谁知道禁了两个月后,才发现最深的赌窝原来在党委副书记钱浩的家里,禁赌也不过是从阳光操作禁成了地下工作而已,孙扬原想护护短,可转念一想,连领导班子成员都不支持自己的工作,赌怎么可能禁得不去,因此,他下决心杀一儆百,在镇村干部大会上点名狠狠批评了钱浩——赌是暂时禁下去了,但钱浩却从此在心里记了他一笔。
第二把火是整顿工作作风,规范考勤值班制度,提倡开短会。这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然而葛覃镇的干部懒散惯了,整顿作风又没有一丝的前兆,最后实施起来竟像是一群海外归来的人在倒时差。
第三把火是发展地方经济。孙扬跑了全市十多个经济发展较好的乡镇,借鉴人家的经验,拟定了一手抓通电通路、一手抓农村经济的发展规划。两项发展都要钱来铺底,孙扬开始一个领导又一个领导地求、一个部门又一个部门地讨,最后市里领导被他感动,给葛覃镇拨了二十万。二十万对普通老百姓来说是个大数字,但对发展地方经济不过是杯水车薪。孙扬想到了农民自己筹资,钱才刚集起来,区委就出了个通知,要求各乡镇上交十万元的工作经费,孙扬一打听,才知道所谓工作经费其实只不过是挂羊头卖狗肉,名为工作经费,实际上却是区委用来换小车的,知道钱来的艰辛,孙扬断然拒付工作经费。
就在孙扬全心全力实施他的通电通路规划的同时,班子内部却已炸开了锅——一部分人佩服孙扬为了发展葛覃镇不惜与区委对抗的硬骨头精神;一部分人认为孙扬独断专行,把班子所有人员的前途作为自己赚取政绩的垫脚石。好心人提醒孙扬稳住阵脚,孙扬则以“等将来葛覃镇发展起来了,他们都会明白我的苦心的”一笑置之。然而还没等到葛覃镇的“将来”来到,就有人撺掇了两个村的村干部,以群众联名上书的形式状告孙扬“乱集资”。在葛覃镇全镇通电那天,孙扬被停职审查。后来,虽未查出他个人的经济问题,但孙扬还是因向农民集资未按程序操作,加重农民负担被撤职调往市文化局。幸好市里有一位领导念在孙扬为葛覃镇发展没功劳有苦劳,在关键时候为他说了句好话,才保得他的级别未被刷下。孙扬也就成了葛覃镇历史上群众口碑最好,但却是任期最短的党委书记。
顾晨上大学时学的是经济,他又酷爱历史、政治和古汉语,上天让人有某种爱好总是有一定缘由的,至少顾晨认为是这样的。因为他广泛的爱好全在他日后从政的道路上派上了用场,让他可以在同级官员面前处处胜人一畴,但这胜人一畴并非时时能为他带来好运,比如到葛覃镇上任。
葛覃镇是南城区债务最重、顽疾最深、关系最复杂、却也是最容易出政绩的乡镇,曾经有不少人抱着雄心壮志来到这里,但最后离开时却是或者把自己变成了钱浩,或者把自己变成了孙扬。孙扬离任后,同僚们对葛草镇更是讳莫如深,对他们而言,葛覃镇党委书记的职务就像是锅里的河豚肉,让人既向往又惧怕,直到锅盖揭开,那碗河豚肉被顾晨端了去,他们才又将向往和惧怕变成了羡慕和庆幸。
顾晨和孙扬不同,他性格内敛,精通领导艺术,深谙“上下同欲者,胜”的道理。他敬重孙扬的为人,明白葛覃镇是个需要动大手术的地方,但他也明白越是大手术越要在关键时刻才能动的道理。来葛覃镇后,顾晨隐忍未发,半年里,他走遍了全镇二十一个村,在各村召开了由他主讲的群众大会,每开一会都把亲切和关怀演绎得淋漓尽致,让多年来不知镇党委书记是何人的老百姓们兴奋不已。
同样,在班子内部,顾晨也把对班子成员的尊重发挥到了极致,当然这种尊重大多是有目的的尊重——顾晨从不对葛覃镇的重大决策一个人说了算,凡是重大决策,都要通过党委会集体研究决定。不过,党委会之前,他习惯逐个找班子成员单独谈心,一面谈心一面不经意地透露自己在某些事情上的观点,然后再听取对方的意见。顾晨明白,这种单独谈心如同吃大锅饭时的开小灶,食者吃到嘴里的是小灶,装进肚里的却是熨帖。等到开完“小灶”,再到党委会烧大锅时顾晨的观点就已理所当然地成了集体意愿。
任东风不是班子成员,原本没有食“小灶”的资格,但顾晨仍然老早就有了找任东风谈话的想法。顾晨喜欢树,在他的眼睛里,葛覃镇就像一片林子,这林子由于缺少了阳光和朝气,林木已经或枯或曲。除了喜欢树,顾晨更喜欢育树的成就感,不过,他“育树”是要从树苗育起,而不是纠直已经长成的曲木。任东风涉世未深,恰好具备了树苗的特质,而且他这树苗还先天就直溜溜,未见瘿瘤。因此,这天和任东风聊天时,顾晨有意识地说到明年换届公推公选的事,大意是让任东风报名参加明年副乡镇长的选拔。他当然知道任东风资历太浅,除非有相当过硬的后台,否则根本不可能被选出来,但他希望通过选举称称任东风的斤两,看看这树苗的可育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