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吴晓回到葛覃镇后,想着吴晓和林珠儿,任东风忍不住感慨万千。自从他知道吴晓要娶林珠儿后,他就已隐约觉察到了吴晓的醉翁之意,自此他就不看好吴晓和林珠儿。他虽然不喜欢林珠儿,但他与林珠儿并无过节,加上他自觉对自己当年的“强而避之”、“以静待哗”有愧,因此,他比谁都希望林珠儿可以过得幸福。现在,当他看到自己的担忧几乎变为现实,想到林珠儿忍了又忍的眼泪和无限失意的表情时,任东风忍不住开始同情林珠儿。
因为有自己的那句不怀好意的“提醒”,任东风断定吴晓不会轻言离婚,他同时也断定吴晓和林珠儿不管将来能拖耗着走多远,最终都只能是以悲剧收场。想着自己与吴晓的那席话,任东风摇了摇头,想自己真是狗拿耗子,人家都拿话那样激自己了,自己还那么不识趣地穷关心个什么劲儿。想到这里,任东风舒了一口气,决定知难而退,从此各人活各人的,不去管人家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自从树立起“各人活各人的”的旗杆,任东风又开始过起他悠闲自在的日子来。由于他考调回市的贼心不死,因此虽然他第一次考调失利但他却并不气馁工作了这么些年任东风别的东西没学到多少,倒是无师自通地继承了阿Q的衣钵。每当他遇到挫折时,他或者是拿“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来安慰自己,或者是酸葡萄似的拿“伏久者飞必高,开先者谢独早”鼓励自己,有了这阿Q似的精神抚慰,此后这两年的考调机会任东风硬是一次也没落下,全部参加。只可惜任东风拜错了山门,他的衣钵先人阿Q没能逃脱被枪毙的命运,任东风也没能让老天爷把“大任”降在他的脑袋上,只是白白地把人家曾国藩老前辈好不容易创建的“屡败屡战”重新演绎回“屡战屡败”。
常胜将军容易被人记牢,没想到常败将军也沾了这好处。市里的一些事业单位的领导通过任东风的屡次面试知道了他的名字,学了燕昭王求士,卑身向他投来了青眼。只可惜任东风没有打过一场胜仗,却是无端沾染了一身纸上谈兵似的骄傲,自以为自己前途一片大好,事业单位的佛门容不下自己公务员身份的金身,因此,人家是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他却是投我以青眼,报之以白眼。垂青于任东风的事业单位的领导吃了闭门羹,叹息着悻悻而去,任东风却是毫不在乎,在他的思维空间里,条条大路通罗马,反正翻春之后乡镇又要换届,考调不成那就争取先挣个副科级别。
春天说来就来,可是对于任东风来说,由于新《宪法》将基层选举的年限由每三年一换改为每五年一换,因此,这个春天来得似乎太慢了。紧跟着春天的脚步,屈指一算,任东风惊愕:自己竟已在葛覃镇工作了八年。
八年的时间足够让小树苗长成大树,也足够让诸多世事发生变迁,比如说江凌市的乡镇换届选举。曾经让江凌市声名大噪的“笔试加竞职演讲”的换届选举模式已经淡出了江凌的历史舞台,舞台上的熠熠光芒此时已被“海选”所替代。
“海选”的名词不知道是谁发明的,听起来相当符合尊重人才的时代发展趋势。海是人海,海选当然就是在浩若烟海的人海里选才。江凌市是人口大市,却不是人才大市。“海选”屈尊降贵地到了这里,看见了物华天宝,却看不见俊采星驰,只有由各地的乡村两级干部和市委组织部门携手在各乡镇的公务员中选贤任能。
因为是乡村两级干部和市委组织部门携手,加之被推选者两次得票数都必须超过投票人总数的一半,因此,江凌的“海选”被形象地称之为“双过半”——乡村两级干部无记名投票推选票数过半;组织部门座谈后赞成票数过半。
八年的时间让小树苗长成了大树,任东风种在葛覃镇的那棵小树苗也在镇村两级干部的心里茁壮成长起来,这茁壮成长起来的小树苗使得葛覃镇此次的“双过半”换届推选没有一丝悬念,任东风脱颖而出。
“双过半”刚刚结束,葛覃镇就召开了人大代表会,人大代表选举时,任东风所得票数惊险过半,下一步只需市人大任命,任东风就能如愿以偿地达到他晋升副科级领导干部的目标了,任东风松了一口气,他总算对自己八年的光阴有个交代了。
任东风的这口气松得早了点儿,亏他是学哲学的,一高兴竟忘了福兮祸所伏,还未等到市人大的任命文件,就有人说任东风的公务员身份有问题。
说这话的人是钱浩。任东风并未与钱浩有过什么明显的冲突,但自从顾晨加强葛覃镇的财务及内务管理后,钱浩就渐渐对任东风产生了敌意,虽然任东风时时事事小心谨慎,但钱浩却始终认为自己分管内务,却要事事受制于党政办公室,任东风太过狐假虎威平时他对任东风已经是阴阳怪气夹枪带棒,恰好这天他到市上参加了一个公务员三项清理的会议,会上他得知市里1998年毕业分配的大学生因没有参加2004年省上举行的公务员过渡考试,身份出现问题,不能被登记为“公务员”。知道这个消息后,钱浩欣喜万分,觉得真是老天长眼,他怕那份来之不易的喜悦会被时间冲淡,回到葛覃镇后,他没来得及向顾晨汇报会议精神,就先忙不迭地找任东风谈话。
见到任东风,钱浩努力使自己看上去沉痛无奈。可是沉痛这东西很难装,比如有人家里死了人,吊唁的人装沉痛之前可以在两颊抹点儿清凉油,或者眼睛里滴几滴眼药水,这是对死者家属敷衍似的尊重。钱浩没时间准备那些道具,也没想着要敷衍谁,因此,他的沉痛无奈有如幸灾乐祸的脸孔上扣着的一张比脸孔小许多的面具,面具太小,幸灾乐祸反而欲盖弥彰。他万分惋惜地说:“小任啊,今天我到市上参加了一个公务员三项清理的会,会议的精神对你很是不利呀,会上说凡是没有参加2004年过渡考试的人——哦,就是王国威他们聘转录考试那次——都不能登记为公务员,你也知道,《公务员法》也颁布了,不可能再有过渡考试的机会了,换句话说,你们现在的身份可能就是事业干部身份了——哎,可惜呀,你看你的任命文件还没下来,这身份就出了问题,这次海选的对象又必须是公务员身份,看样子你的晋升可能要受影响了。”
钱浩到市上参加公务员三项清理会议的事任东风知道,他也知道钱浩说这话绝非空穴来风,但看着钱浩如丧考妣的面具下面欲盖弥彰的幸灾乐祸时,任东风实在是不愿遂了钱浩的心愿,于是他故意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管他呢,没参加考试的责任又不在我们,是市人事局没有通知我们参加考试,何况王镇长参考那次我出于好奇还打电话问过人事局,人事局当时回答的是我们分配出来的学生天然就是公务员,根本不需要考试,如若真会因此出了问题,没考试的又不是我一个人,我们这一批人——有七八十个吧——市政府肯定会承担责任的,但是真是感谢钱书记对我的关心。”
见任东风并未表现出自己所希望的惊慌失措,钱浩有些失望,心里说:“哼,你小子先别狂,省上的决定,我看市上能怎么办!”嘴里却说:“你说的是,这事的责任在市人事局,市上应该会有考虑的,不过先把这事告诉你,让你心里有个底也好,你说是不是?”
“对,对,感谢钱书记,感谢领导的关心。”任东风的语言中枢被一种叫做“不情愿”的糨糊恨恨地粘着,找不出可以应对的语言,只有忙不迭地感谢着,虽然那“感谢”连他自己都觉得像是在害软骨病。
与钱浩谈话以后,任东风并未太把自己“公务员身份”的事放在心上,可是接下来的一个星期,葛覃镇政府大院内铺天盖地全是关于98届大学毕业生身份问题的传言,三人成虎,任东风有些按捺不住,他原本平静的心如同梅雨季节仓库里的陈年豆子一样开始发起毛来。
原本以为三人成虎的事最终不过是传言,原本以为梅雨季节过后豆子上长出的毛会自己缩了回去,没曾想三人成虎的事变成了现实,梅雨季节过去之后,那豆子上的毛不但没有自己缩回去,反而如同春季里黑森林的草一样,越长越是茂盛。任东风才刚树立起来的“各人活各人的”的旗杆太不牢靠,还没等到暴风雨来临,就已“啪”地断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