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必要的与人作比只能给自己添堵,任东风明白这个道理,加上他既没心脏病,又没头痛症,因此,那痛心疾首也就来得快,去得也快。周末回家后,任东风一个人在街上瞎逛,一面逛,一面想该找个什么方法修修身、养养性,好不再让与人作比的毛病有机可乘,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迎面碰到了林珠儿。
自从林珠儿和吴晓结婚以后,任东风就没再见过她,乍然不期而遇,两人的脸上都不约而同地添了些不自然。
林珠儿梳着短发,衣着得体光鲜,已全没有了当年姹紫嫣红、桃花乱落如红雨的痕迹。想着林珠儿当年的“特别的”、“上海”和自己的死不来气,任东风以为林珠儿见了自己定会不遗余力地绽放副局长夫人的优越感,以报当年之仇。没料到林珠儿不但没有优越感十足,反而举手投足之间尽是失意。现实的林珠儿和理想中的林珠儿大相径庭,任东风反觉得自己鸡肠小肚了。见任东风只是出门闲逛,林珠儿约任东风喝茶聊天。
茶室是林珠儿选的,看起来还算清幽舒适,令任东风不由得想起了他俩当年第一次见面时的那间咖啡馆。见任东风坐着不说话林珠儿问道“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
“我?就那么过吧,还行吧。”任东风从烟盒里抖出一根烟,轻描淡写地回答。
“怎么还没成家,眼光不要太高啊。”林珠儿定定地望着任东风浅笑,眼睛里面写满了幽怨。
任东风被那幽怨的眼神吓了一大跳,生怕林珠儿会误以为自己是对她余情未了,忙笑着解释道:“哪是什么眼光高,我现在是要事业没事业,要钱没钱,我这人别的优点没有,就是还算善良,明知自己一无所有,哪能去祸害别人呢。”
任东风希望自己的回话轻松自在,更希望自己的轻松自在能感染到林珠儿,但林珠儿却只是呆坐着望着茶杯出神,任东风戏谑道:“别只说我,你呢,过得挺好吧,副局长夫人?”
任东风对当年的事心里有愧,此时故意犯贱,满心做好了被林珠儿猛踩几脚的准备,只等着林珠儿自夸自己的“火眼金睛”。谁料林珠儿满腔心事,无心抬脚,任东风的一句“副局长夫人”不但没能勾起林珠儿展示自己“火眼金睛”的欲望,反而让那双“火眼金睛”流下泪来。
任东风有些不知所措,忙说:“你这是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你别哭啊,要不然人家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呢。”
听了任东风的话,林珠儿苦笑道:“看你说的,你还能把我怎么着啊?你别见怪,我只是有些感触而已。”
“出什么事了?”任东风关切道。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啊。”林珠儿欲言又止。
见林珠儿不愿深谈,任东风也不好多问,闲聊了一阵后,林珠儿起身告辞。
送走了林珠儿,任东风暗叹时间真是个怪东西,可以把当年那样一个言必称“上海”的人打磨得绝口不提“上海”,可以令那样一个满口“特别的”的假洋鬼子褪去一身假洋气。
回到家,母亲周加碧已做好了晚饭,吃饭时,父亲任仲坤忽然说:“东风,我记得你那个同学吴晓的老婆好像长得矮矮胖胖的吧。”
“怎么了?”任东风不解。
“前几天我和你妈出门遛弯,看见吴晓牵了个女人,高高瘦瘦的,不像是他老婆。”任仲坤道。
“爸,你看没看清楚就乱说。”任东风有些不信。
“我虽然老了,眼睛还不老,那个吴晓以前不是常到家里来吗,再说,还有你妈呢,不信你问你妈。”任仲坤自信道。
任东风看看母亲,周加碧道:“你管人家那么多闲事,吃饭。”
听了父亲的话,又看了看母亲的表情,任东风吃惊不小,这时他才忽然对林珠儿下午时的失态有所顿悟。
任东风原本是个能把秘密烂在心里的人,可是这回,吴晓和林珠儿之间的秘密却像长途旅行时鞋里钻进的沙子一样硌得他难受。终于,他忍不住拨通了林珠儿的电话,寒暄了两句,任东风道:“我才听说你和吴晓出了点问题,原本我不该多嘴的,但我有些不放心,所以想问问你,你们到底怎么了?”
听任东风这样一问,林珠儿压抑已久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东风,我瞎了眼了,当初真不该不听爸爸的话,爸爸说吴晓心术不正,可我觉得他对我好,不信爸爸的话硬要嫁给他,爸爸又说他太浮,政治上不成熟,不适合升了又升,我还是不信,软磨硬泡求爸爸托人把他调到市里,没想到,为他人作嫁衣裳,调回来后倒是方便了他,这下好了,爸爸也快退了,他也原形毕露了——你可能还不知道吧,他在外面有个女人,是个小学老师,都一年多了,我一直被蒙在鼓里,还笨头笨脑一门心思地求爸爸托人让他回市里——他还没提说要跟我离婚,我猜也不远了,估计就是我爸退下去的那天,那时我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利用价值了——我怎么就那么瞎眼!”林珠儿一边哭一边语无伦次地说。
任东风不知从何安慰,听林珠儿在电话那头哭得伤心,心里怜悯,道:“吴晓这人我了解,他还不至于那么无情无义,你也别太伤心了,回头我一定劝劝他。”
林珠儿倒完了苦水,心里舒服了不少,叹道:“人哪,真是一步错,步步错,谢谢你的关心,我没事了。”
挂了电话,想明天是星期日,任东风决定约吴晓出来坐坐。知道吴晓此时正在外应酬,任东风拨通吴晓的电话强作欢笑道:“老大,肯定又在外面大吃大喝吧,吃喝的时候肯定就没想着我吧,你呀,就会对兄弟吝啬,升了官也不请我,我不管啊,明天我有空,你得出来接见我啊。”
听了任东风的电话,吴晓笑道:“知道了,谁还敢惹你呀,明天请你,江凌大酒店,行了吧。你看中午还是晚上?”“这还差不多,江凌大酒店——有些奢侈了,不过我还是勉为其难接受算了,谁让你高升了呢。明天中午吧,下午我还得回葛覃去呢。”任东风道。
明日中午,任东风早早去到江凌大酒店,没想到吴晓更早,早坐在房间里等着了,见吴晓比自己早到,任东风戏谑他:“不错,有前途,知道礼贤下士了。”
“你呀,就那张嘴臭,我哪儿是礼贤下士呀,我是昨日夜观星象,看出你日后定会大有作为,所以留一手在这儿,提前拍拍你的马屁。”吴晓也不甘示弱。
“那是,我想我也是会大有作为,从明天开始我就抓拿骗吃,谁叫我上面有人,后台在监察局呢。”任东风继续道。
“你杆子往上吧我在这等着你,专等你抓拿骗吃,到时候好铁面无私揭你的底邀功请赏。”
“你看你看,原形毕露了吧,幸好我还没怎么着呢,小人得志啊,小人得志。”任东风笑道。
“管你怎么说,我要开吃了,等你在这儿自说自话。”吴晓道。
“所以嘛,请客都请得这么不诚心,生怕我多吃了一口,赶着自己使劲吃。”任东风摇头晃脑地拿起了筷子。
“你个臭小子,快吃吧,吃东西也堵不上你的嘴。”吴晓一边往任东风的碗里送上一大箸菜,一边说。
东拉西扯了一阵,任东风突然问:“你和林珠儿现在怎么样了?”
吴晓低着头继续吃他的菜,若无其事地回答:“哦,挺好的呀。”
“你少骗我,我知道你们现在闹得很僵——而且你在外面还有个女人。”
“你听谁胡说的,林珠儿吧——我明白了——项庄舞剑,鸿门宴吧?今天让我请客不是为吃饭来的,是为林珠儿讨要公道来的,我怎么就没看出林珠儿还有你这么个后台呢!”吴晓警惕地放下筷子冷笑道。
“你少贼喊捉贼,胡说八道,林珠儿没说什么,是我爸我妈在街上看见你跟那个女的了。”任东风平静地解释。
吴晓直直地盯着任东风,没有答话,沉默了半晌,他突然转过头去,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道:“你说什么是幸福?”
任东风有些不解,不知道吴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挠了挠头回答道:“幸福嘛,不外乎就是知足、感恩,活得够坦然——我警告你少顾左右而言其他转移话题。”见吴晓并不接自己的话茬,任东风警惕地补充道。
“这段时间我老在想什么是幸福,——现在这样的日子太让我厌倦了。”吴晓没理任东风的警告,径自说道。
“什么意思——你觉得你自己不幸福吗?你这是饿鬼叫,饱鬼也叫,还记得我们毕业前的那次聚会吧,那时你说你的愿望是什么——一年一个台阶吧,现在你的愿望基本上也算是实现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见吴晓的神情凝重起来,任东风没再坚持自己的警告,反而接过吴晓的话题。
“是啊,愿望是在一点一点地实现,我也曾以为我会觉得幸福,可是没有,每天陪着那些当官的打牌熬夜、吃饭喝酒,搞得我现在是一听说打牌就怕,一听说吃饭就头疼。回到家人家是老婆孩子温温馨馨清清静静,我呢,看一张不想看的脸就算了,还要被那张自以为高人一等的脸唠唠叨叨呼来喝去个没完。”吴晓也不管任东风,自顾自地往自己的酒杯里斟酒。
“所以呢,所以你就在外面弄些闲花野草,寻找安慰?”任东风听不惯吴晓那优越感十足的感叹,冷笑着接回刚才的话题。
“什么闲花野草?什么安慰?你没经历过,根本就不明白!——你也根本就不懂幸福的含义,你刚才说了一大堆,独独少了一样——幸福,是要跟心爱的人在一起,现在,我就是在找我的幸福,在找属于我自己的爱情。”话既已穿,吴晓不再遮掩,一面继续喝酒一面替自己辩驳着。
“爱情?你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人了,你在外面找"爱情",你老婆孩子怎么办?——你已经没有资格在外面寻找所谓的爱情了,这一点不需要别人来告诉你吧?再说,当初和林珠儿结婚时你是怎么对我说来的——”
“你少拿出一副卫道士的嘴脸来教训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么!不别多!”任东完,吴晓不耐烦地打断道。
“我是卫道士嘴脸,你呢,你是什么嘴脸——哦,想起来了,前些天在电视上看到一个女明星一脸优越感地向媒体感慨,说是做名人真累,你就是那种嘴脸——你太贪心了,什么都想要,没有名利的时候为名利挤扁了脑袋、挤扁了脸;名利到手了,又开始嫌弃身边曾给你带来名利的人不够体面了,你这种人啊,没资格谈幸福。”任东风尖锐地说,他忘了吴晓的脸根本不用挤,先天就已经很扁的了。
“你——你——”吴晓的心里原本就有病,一直都怕别人揭他心里的短,可任东风说话偏就利剑一样直击他心里的痛处,他听得刺耳,气得脸色发青。这一气,倒是气醒了他正在午睡的潜意识。这潜意识比较小气,容不得主人被任东风如此抢白,只一瞬间就帮自己的主人找寻到最能反击回利剑的话“看样子是来替林珠儿讨公道的了,你这么在乎她,当初干嘛不娶了她。”
这话的确起到了作用,任东风气急结舌:“你——你说的是人话吗?”
“看吧,当初你都不愿娶的人,现在我认识到自己当初决定的错误了,虽说是晚了点儿,但有错还不许改正不成。”吴晓的潜意识看到了自己的成功,教唆吴晓耍起无赖来。
“你,你他妈无赖!”任东风怒道。
见任东风气急败坏,吴晓没再接话,眼睛里一览无遗尽是胜利者的得意,那得意过于明显,明显得让任东风的心里厌恶横生。这一厌恶还真让任东风冷静了下来,他端着酒杯顿顿,定定地看着杯子里的酒,不让半点余光掠到吴晓身上,然后一面看着杯子一面故意不怀好意地说提醒你一句显虽然要退了,但受过他恩惠的人不少,他的关系网也还在,他能把一个人扶上去也能把那个人拉下来,你自己也知道,吴楚渝就是例子。”
吴晓一惊,吴楚渝的事是他的一根软肋,当年他为了配合林显,曾偷偷摸摸地给纪委写过揭发信,自以为是神不知鬼不觉,被任东风一提,他有些慌乱,眼睛里的得意刹那间全部褪去,正色道:“这事不用你操心,我自己知道怎么处理。”“你知道怎么处理最好——今天这饭吃得是话不投机,改天我回请你。”
眼见着吴晓本来像刚刚胜利的斗鸡雄赳赳气昂昂地正在抖毛,忽然来了只看上去更勇猛的鸡,虽然还未开斗,吴晓却已有惧意,连毛也懒得抖了的样子,任东风既同情又不屑,他不愿再多待,放下杯箸,起身告辞。而吴晓这边也是吃了顿难以消化的饭,刚才还轻松的面孔现在已是一脸凝重,见任东风告辞也并不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