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女施主。”
檀安靠近,那女子条件反射地后退几步。区别于之前的漠然,她脸上的表情终于活了起来,神情中带着慌乱,扭头逃也似的跑走了。赤红的长裙迎风摆动,犹如才绽即败的花朵,在这暗夜中转瞬即逝。
张官员没有死。那晚,他被忽如其来的银针险些刺中命门,好在医救及时,算是捡回一条命。大难不死的张官员醒来后,越想越后怕,下令严加防守,势必要捉拿凶手归案。
镇上一时陷入人人自危的恐慌当中,白日里若非有要事很少出门,到了晚上街上更是空无一人。来寺里上香的香客明显减少许多,偶有相熟的人前来上香,顺便带来山下的近况。本想欢欢喜喜地过个节,谁承想来了这么一出飞来横祸,晦气。又说到新来镇上的女子,自打她来到,镇上的怪事就屡见不鲜。
“可知道姓名?”
“不知。”那人顿了顿,“从不与人来往,怪得很。”
“背后说人怪的人,自己能好到哪里去?”
循声看去,是那日的女子站在他们身后。原本说话的人自觉没趣,道一句告辞便走了,剩下檀安自己与她对峙。
“那****可是叫我?”
“正是。”
“所为何事?”
她说话的神情和语气,令原本深信不疑的檀安在这时又狐疑起来。
“是贫僧认错人了。”
“认错人?”她挑起眉,来了兴趣,问道,“那人与我可相似?”
“不像。”半晌,檀安缓缓开口,“那晚光线明灭,是小僧看错了。”
……
曲桃灼走出寺门,随手把刚求的签也丢了。有风拂来,吹着这签挪了几步距离,签面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下下签。
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六
听下山回来的师弟说,如今山脚下的桃林花已开得正好,是踏春绝好的去处。
檀安对花草树木极为亲切,一听说桃花如今已经绽满枝头,午后闲来无事,他便起身前去观花。
这片桃林在最开始是没有的,是在前几年,山脚莫名多出一处桃林。乡亲们纷纷前来观赏,皆叹为奇,称是桃花仙子下凡添了这么一处桃林。只是桃花花期极其短暂,往往一边盛开着一边便败落了。所以多数时候,这偏远的山脚还是静谧更多。
檀安远远便看见一树树花团锦簇地伫立那里,正快步向前走去,猛地踩到软绵绵的东西,收回脚低头看去,竟是一条蛇。那蛇似乎也受了惊,吐着芯子,蜿蜒地盘旋而起。檀安下意识后退,蛇便耀武扬威地跟过来。说时迟那时快,蛇朝他进攻而来,桃灼忽然从花丛间现身,一只手准准地抓在蛇的七寸上。
“它差点要了你的命。”
“阿弥陀佛。”檀安微微颔首,双手合十,“草蛇而已,不伤人的。”
桃灼被逗笑:“都说檀安师父最喜以理服人,可没想到,跟不懂人话的畜生也会讲道理。”
檀安知道自己被嘲弄了并没有恼,他听见桃灼的笑声伴着满林的桃花香气一同向他袭来,她似是还有什么话想说,却在笑声过后没了声音。
遥想当年,若不是听闻有媒婆上家门说亲一时乱了手脚,半夜跳窗而逃,也不会落得被坏人绑走,一去无回。
多年前的连环少女失踪案,算她一起共计十八桩,被拐少女中最年长十九,年幼不过十二。案件之大,轰动一时。然官府庸碌无为,做事虎头蛇尾,线索接连被断,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搁置,最终不了了之。于是,被遗忘的十八名少女在一座与世隔绝的岛上度过了七年的时光。她们没有如人们揣测的那般被卖掉抑或被杀掉,而是被训练成了杀手。
从被抓来的那一刻起,她们原本顺从地接受岁月安排的命运,忽然之间像被人粗鲁地拎起二话不说地悬在半空中一般。怕极了,没人知道接下来迎接她们的是什么。
是晚头顶玄月藏进乌云,桃灼与同伴约好一同潜逃,还没跑远就被逮了个正着。当时,她们的身影尚未从篝火忽明忽暗的光线中脱逃,身后突然传来大喝,被篝火印在地上的一双影子同时瑟瑟地打了个激灵。为了这事,她们被罚在冷水里洗了一冬的脏衣服。桃灼手上的冻疮连成片,夜里盖着破洞的被子,冷风轻而易举就灌进来。但好在还活着,同伴寒气入体伤到元气,高烧烧了几天便没了。
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意识到的,一个人的生命竟然这么脆弱,可是只要稍稍强过脆弱就能活下去。
开朗的性格在厮杀中逐渐缄默。为了活下去,她不得不在一次次的比拼当中咬紧牙关痛下杀手。日复一日,眼神愈发冷漠,手起刀落毫不留情。
七年春秋,桃灼已经变作截然不同的人。她穿行在深夜里,亲手了结过许多人的性命。桃灼始终坚信着自己当年所想,只要比对方强大,先发制人,就可以活下去。
或许是她先忘了。
忘了很多年前在树下听小和尚讲经的曲桃灼。那时的她最爱与檀安一同叨念着:“阿弥陀佛,出家人以慈悲为怀。”
当初是天真的错,总觉得生死在离她很遥远的地方不痛不痒,这才没来得及问檀安,假如在成佛与慈悲中抉择,要怎么办呢?
七
檀安近日来总觉夜里睡得不踏实。夜风顺着窗缝一丝丝地溜进来,偶尔还能依稀听见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白日里他跟旁人闲谈,说起这事正巧桃灼经过。
过了几日,檀安已经将夜里睡不安稳的事抛在脑后,一日清理房间,清扫到窗棂才发现,窗子竟有被修补过的痕迹。他再细细回味,半夜里老鼠走动的响声似乎也很久没再听过了。
诸如这样的怪事接连发生了许多,昔日磨破的袖口被重新缝合;缝补再三的旧鞋换作崭新的布鞋;天气回暖被蚊虫叮咬,桌上及时多出一道擦拭的膏药。活脱脱的田螺姑娘,面面俱到,也从不现踪影。
其实这中间还有檀安不知道的,一次赶上梦魇,桃灼坐在床铺边轻轻拍他入睡,待她刚要抽身离去,却听见他梦呓着喊出她的名字。桃灼惊喜地掉头想追问他在梦见她什么,可檀安已然睡在沉稳的梦里。
甚至还有更多,更深露重里檀安浑然不觉也实实在在的陪伴,伴她欢愉地走完最后的岁月。
张官员的死讯迟迟没有传来,组织暗中遣人调查方知,桃灼拖着始终没再动手,竟是为了多见几面镜玄寺中的一名小和尚。
“你是一个杀手,要不得感情的。”前来送信的人劝她,“会要了你的命。”
当晚,曲桃灼穿上夜行衣,将长发高高束起。夜深人静,一纵身便翻入了张官员府上的院子。除了打更的,再无其他人醒着。桃灼将其迷晕拖到角落,直逼张官员的寝房。一鼓作气,进入房门不容拖延,她飞针刺入卧榻上那人的命门。
突然从门外传来脚步声,原本漆黑的屋子被点亮,借着愈盛的灯光这才看清,刚刚她杀害的不过是个假人。再看眼前源源不断涌进的卫兵将自己包围,竟是自己疏忽大意中了计。
“终于你还是让我给盼来了。”显然是从睡梦中惊慌而起的张官员躲藏在卫兵的身后,他的嘴角泛起一丝讽刺的笑容来,“早就怀疑是你,奈何没有证据,只好等你自己送上门。”
桃灼冷眼看他,未言片语。
“抓住他。”张官员这时下令。
就是现在,有人靠近欲将她擒住,张官员的护墙在此刻出现破绽。桃灼把袖口还余的毒针瞬间抛出,一针毙命。
群龙无首混作一团,桃灼趁乱杀出血路逃之夭夭。逃走时手臂被刺伤,涌出一股一股的血水来,血腥的味道中还有身后紧追不舍的声音,桃灼忽然想起自己逃跑的夜晚,起先也是那样静,后来被自己一路带起喧嚣。
一支箭射过来正中桃灼的小腿,那冲劲使她突然跪下身子,追赶的人近了,她忍着巨痛强站起来继续逃亡。
檀安这夜始终心神不宁,星光月露衬着夜空格外沉静,索性便起了。走出门外,路过当年他清扫落叶时常倚靠的古树,再向前行,出了寺门,还想往前走。
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要到哪里去,走过一路缓缓的斜坡顺延而下,踏过一级级青石台阶,穿过月夜中树枝乱绕的树林,抬眼时,他已经身处桃林。
疏朗的月色下空无一人,檀安笑自己深更半夜着了魔,莫名其妙跑到这种地方。转身刚想回,忽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细微的强忍着痛楚的闷哼。
檀安错愕:“女施主?”
“谁让你来这儿的。”桃灼突然愤怒起来,她勉强直起受伤的身体,“你快走。”
追兵就快来了吧,全身一丝力气也无,跑不动了。桃灼暗自在心里盘算,被抓也好,早晚总会有偿命的那天。只是她不想被檀安看见这样的自己。
“女施主怎么伤得这样重?”檀安并没有走的意思,他靠近,轻轻揽过桃灼流血的手臂,“小僧懂一些岐黄之术,那么就冒犯了。”
桃灼想甩开他,却没承想平日里看着羸弱的檀安力气这般大。她安静下来,借着月色贪心地瞧他,世上怎会有这样耐看的人,竟怎么看都不觉厌。
突然短兵相接划破宁静,是白天来给桃灼送信的人,她一人挡在桃林前,追过来的卫兵接连倒地。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那人抛下手中染血的长剑,一步步靠近桃灼,“这几个小兵根本不会重伤你。”
“还没死。”桃灼咬紧牙,坐直一些。
“不能动就别逞强了。”
她的眼睛落在桃灼中箭的小腿上,紧接着目光转向檀安猛地凶狠起来,手中多出一柄匕首向檀安刺去——
那晚的月可真清啊,天上一丝乌云也见不得。
“桃……”
挡在檀安前面的曲桃灼嘴唇失去血色,栽倒在檀安的怀里,剧烈的疼痛让她沉重地喘着气,这一次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人生突然在她眼前像走马灯一样回放,十四岁单纯善良的曲桃灼,总是在无所事事的下午,处心积虑地想扑进檀安毫无防备的怀抱里去。
“桃灼……”
“你,叫我什么?”
“曲桃灼。”檀安抱着她,手上的力度有些大,“我早就知道是你。”
“你怎么那么傻。”始作俑者在一旁不可置否地问她,“只要杀了他,你就不会再有弱点了。你从前不是总对我说,不管怎么,都要活着吗。”
“你不懂。”桃灼抿了抿苍白的嘴唇,“不过我希望你永远都别懂。”
“别死。”檀安的声音颤抖起来,比那年桃灼唤他檀郎劝他还俗的秋天还要抖,“桃灼,你看看我。”
“足矣。”桃灼艰难地绽出一个笑容,“我今天不好看,你背过脸去。”
曲桃灼一灯如豆的生命被他紧紧地抱着,没撑太久,桃灼就静静地合上了眼睛。而出手的女子早已经消失在夜色中,如同未曾降临一般。仅剩下檀安和他整整七年难以言说的相思之苦,伴随着他独自一人的悲痛,泣不成声地传遍整片桃林。
檀郎。我以前觉得活着很重要,为了能够活着,我做过很多错事。甚至时间一久,忘却了良善和爱是什么。
你能不能帮我问问佛祖,能原谅这个双手血污的我吗?
你能原谅我吗?
八
我是个孤儿,只有师父这么一个亲人。我在那位女施主离开人世的第二年春天在寺院门前啼哭。那时我还是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被父母抛弃丢在寺院门前,是师父捡到了我。
我很少出寺门,即便是早些时候师兄贪玩,叫我陪他下山寻乐,我也是不愿去的。我不比其他师兄弟,有父有母有名有姓,我生来就只有师父为伴,师父也最疼我。师父迟迟不愿为我剃度,我追起原因,师父只是避重就轻地回再等等。
听人说,师父年轻时眉眼清秀,不少姑娘的目光为他流连。然师父心向佛祖,未曾动摇过半分。只是岁月无情,转眼便在师父的脸上攀上痕迹。
山脚的桃林已经开遍山野,师父曾跟我说过,很多年前人们发现这处桃林时还只是很小的一处,大家都以为是神仙下凡凭空添得这么一座。实际上,那片桃林是他种的。那女施主失踪时年仅十四,他便栽下十四棵,第二年长一岁,就多栽上一棵。
她归来时年岁二十一,山脚已是一片桃林。如今二十余年随风逝去,山野桃花独成一派风景。
师父一生缄默不善言语,一心向佛,在方圆几十里皆受人尊敬。去时仅四十有五,算来,我与师父正好朝夕相处二十年整。
清明时节雨纷纷,雨势愈急,让我不得不从回忆中抽身。手握着伞柄,递到他的墓碑之上。
“檀郎。”
我轻唤一声。
贫僧名为木昭,即是木兆,便是桃。
天边闪电雷鸣愈演愈烈,轰鸣而来的雨水声,瞬间便掩藏起我喃喃自语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