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已是霜露浓重的深秋,夜风呼啸着卷进琼楼玉宇,纵是灯火辉煌,也挡不住那凋零的飞花落叶一夜之间便堆积成山,萧瑟至极。
对珈蓝而言,外面的景象再肃杀,也比不过自身处境的尴尬。他瑟缩着单薄的身子,脚趾紧紧抠着地砖,仿佛要从那地缝间找到出路钻进去。自然,他是无路可退的。除却他,身边还有好几个差不多大的少年以同样孤独的姿势局促不安地等待着。
空气很冷,屋子很大,他们还很饿,但谁也不敢靠近谁,因为他们发现彼此长得太相似了,诡异地沉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门缓缓打开,珈蓝迷茫地抬头,当即被眼前之人震慑住。那是一个穿着华丽的女人,满头金钗珠翠,云髻高耸,贵气逼人。她冷冷扫了他们一眼,神情竟与看牲口无异——目光如刀。
走到珈蓝身前的时候,珈蓝明显察觉到她的审视,一双细滑柔软而冰凉的手轻轻挑起他的下巴,他惶恐地睁大眼睛,眼角无辜而略显妩媚地上挑着。女人忽然冷冷一笑:“真像,就你了。”
这句话,改变了他的一生。
珠帘摇动的清脆声响中,他缓缓睁开眼睛,眼前闪过一抹翠碧,恍若昔年常仰颈而望的梧桐树影,罅隙的光直直落在眼皮上,身后之人的嗓音缠绵而清亮:
“珈蓝,珈蓝,总有一日,我要还你自由。”
那抹翠碧近了,却是碧衫宫女,他不禁叹口气。宫女立即跪下,颤声道:“圣上恕罪,奴婢无心惊扰,只是窗户被风吹开……”
皇帝摆摆手,示意无妨。宫女匍匐着退下。
平常贴身伺候的宦官来到,自然最是知晓主子的习惯,将窗户开大了些。凉丝丝的风吹进来,珠帘再次漫随风动,低吟浅唱。
喝上半杯茶水润口,皇帝这才开口问道:“太后如何了?”
宦官温顺答道:“回圣上,太医说并无大碍,只是平常不宜劳神,须好生将养。”
“说得容易。”
“听说教坊来了几个歌喉极好的歌伎,歌声犹如夏夜江月之悠远、空谷幽兰之出尘、塞外飞雪之壮阔。”
皇帝凝思片刻:“半月后即是中秋,若她们能让太后开怀,重重有赏。”
“是。”
转眼中秋佳节至,朝堂内外无不欢喜。皇帝按品级封赏诸臣果实糕饼,承了吉言,退朝各自归家团圆赏月。
皇宫里的中秋,年年都是在水月台赏月的,今年也不例外。水月台四面环水,不但能赏天上的月亮,还能赏水里的月亮,实在没有比它更妙的去处了。
当晚,一切准备妥当,水月台灯火通明,与水面交相辉映,美轮美奂似人间天堂。皇帝不免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公子侯孙们亦不免说些祝辞。而后便是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太后始终不苟言笑,皇后不动声色,太子与太子妃相处融洽,看起来是个还算和睦的帝王家。皇帝笑道:“母后,听说教坊编了新舞,请来的歌伎是兰陵赫赫有名的苏沫,人人皆道此女子有天籁之音,能唱悲欢离合,也能唱花鸟风月、大漠长河。”
太后不置一词。
皇帝依旧微笑,眼里却有些意兴阑珊。
歌舞上场,方式倒是别致,是河面载着一只只小船漂过来的,宛若片片花瓣随风而聚,在水面上徜徉。每只船上只三五人,或划船,或奏乐,或跳舞。乐声空灵婉转,舞姿美妙动人。更赏心悦目的是中间最大的一条船,上面坐着一个怀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俄顷,歌声响彻夜空。
今夕何夕兮,褰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曲调缠绵,意蕴悱恻,皇帝一时听得呆了,心头辗转而过一个身影,一阵刺痛。
“珈蓝,珈蓝,总有一日,我要还你自由。”
太子似在这歌声中醉了,赞叹道:“世上竟有如此妙音,莫不是天上的仙子?”
皇帝镇定道:“传歌伎苏沫,赏。”
宦官执行命令。
船靠岸,苏沫轻轻站起,由身旁戴面具的男子扶着上了岸,腿脚竟是跛的,然而体态优雅,落落大方。太子一怔,待人走近了,看到苏沫不过寻常姿容,失望之色一闪而过。
苏沫一出声,却又让人重新燃起希望,那声音是如此美妙,只见她轻盈伏跪道:“民女苏沫,谢圣上恩赐。”
“平身。”皇帝的目光被她身边的面具男吸引,那是一张十分普通的面具,羊脂玉般温润的纯白,只露出一双眼睛,收敛在浓密的睫毛下,古井无波。
皇帝见过几次这样的眼睛,在刺客身上,冷漠而克制。皇帝微微笑了,这无聊的日子总算变得有趣起来。
这次是谁想要他的命?皇帝慢慢地琢磨,一点也不心急,反正结果总是他赢。就像很多年前,他赢了那个说要还他自由的人,于是他登上了九五之尊的位子。
皇帝不会怀疑太子,他就像那个人一样天真。那么就是太子的母后,皇后了。她又不是没做过。皇帝想及此,欲要冷笑,最终却塌下嘴角。他始终不知该拿她怎么办,他曾那么爱她。
“云曦,云曦……”他好久没有叫过她的名字了,近年几乎忘记。
新愁旧绪涌上心头,皇帝没有让人通知,只身去了椒房殿。皇后在,太子也在。太子踌躇的样子,皇帝觉得蹊跷,问了才知太子央求皇后要纳苏沫为妾,皇后不允,说苏沫出身卑贱,又身有残疾,实在不成体统。
太子见机行事,转而央求皇帝。
皇帝两边都不想为难,道:“如果苏沫自愿嫁给你,也无不可。”
太子欣喜谢恩,连忙回去求亲。
皇后脸色不悦,皇帝笑道:“我看那苏沫非普通女子之流,只怕不肯。”
“她不配。”
皇帝看着她这副嫌恶的嘴脸,忽然觉得很陌生,少女时的明丽活泼,是不复存在了。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他站在东宫别院的梧桐树下,望着繁茂枝叶中泄漏的光点,怅然思乡,忽闻一缕清香沁人心脾,警觉回头,只见少女一袭嫩青的衣裳,宛若一株娴静淑丽的香草,袅袅婷婷走来,巧笑倩兮:“殿下,原来你在这儿,让云曦一通好找。”
刹那被蛊惑了心神,痴痴看着她,听她说话,便满脸飞红。
“殿下,我们走吧。皇后娘娘还等着我们用膳呢。”少女睁着一双水亮的杏仁眼笑盈盈地拉他的手。
那双手很软、很滑,也很暖,不像那个冷冰冰的女人。他被拉回现实,连忙缩回手,无措地后退两步,背脊撞在粗壮树干上。仿佛梧桐也在为他还未开始便已结束的恋情默哀,落叶纷纷旋落。
“殿下,你怎么了?”
他只是摇头,不能告诉任何人,他不是他们口中的殿下。
“殿下……”
“云曦,我会记住你的。”他艰难地说完这句话,开始逃跑。跑得远远的,将所有的冲动甩在身后。
他会记住她,但她永远记不住他,她甚至没有必要知道他的真名。
“珈蓝,珈蓝,总有一日,我要还你自由。”只有他知道他的真名。
他才是殿下,真正的殿下……
“珈蓝,原来你在这儿。”又是那缠绵而清亮的声音。
他无端地,忽然觉得厌恶,低头看水。
河面的倒影变成两个,一个望着另一个,他看见他俊美而无辜的侧脸,以及微微上挑的眼角,生硬地对上他的眼睛:“殿下。”
秋水依依,鸿雁南飞,与他异常相似而更为明亮的眼睛弯成一波澄澈的湖泊:“我说了,不要叫我殿下,叫我小魏。”
小魏,小魏……小魏!皇帝霎时惊醒,满眼血丝。
藏在记忆深处,想忘也忘不了的人,是小魏。那个与他有着极为相似的容颜、陪他度过无数孤寂的日子、少年时代最为重要的人,是小魏。尽管他只是小魏的陪衬。
珠帘微响,宦官禀道:“圣上,是否在东宫用晚膳?”
东宫?皇帝愣了会儿,这才想起自己在东宫,是来看望太子的——也许还有更深的理由,他不愿承认,梦却告诉了他。
“太子说,他有惊喜要献给圣上。”
“哦?”
问了时辰,知道距离晚膳还有些时候,皇帝意欲四处转转,让一干人等远远在后面跟着。
这里与多年前相比变化不大,皇帝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走到熟悉的别院,停在门口心潮起伏。他知道里面有什么,几间不起眼的屋宇,一棵巨大的梧桐树。光是看门,已是荒废许久,墙角杂草丛生。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但他就是忍不住,又不敢进去。
这是他少年时代最为憎恨,又藏匿所有美好的地方。
第一次,有人那样喜悦地呼唤他;第一次,有人教他读书写字;第一次,有人郑重而温柔地写下他的名字;第一次,有人在天寒地冻时给他披上衣服;第一次,有人为他唱歌至天明……
他却最终背叛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