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后,余生与青灯古佛为伴,便不能后悔了。
一
又是一年清明。
从晨间开始,淅淅沥沥的小雨便没断过。山上的节气总比山下晚些,山上的柳枝才抽出嫩芽,山脚的桃花已然花开遍野。我手里拿着刚从山下折来的桃花枝,朝寺庙后山的竹林走去。木鱼声抛在身后转淡了,最终被雨水声彻底隐去,为了能快些到师父的墓前,我将伞抱在怀中并未撑起。
我是这镜玄寺中一名普普通通的小和尚,名叫木昭,自打记事起就跟着师父在这寺中吃斋念佛。十六岁前我并未剃度,师父曾问我:“可是想清楚了?”
“弟子清楚。”
“自此后,余生与青灯古佛为伴,便不能后悔了。”
“弟子不后悔。”我低着头,语气坚定,“能与师父一处,弟子便知足了。”
头顶传来师父的轻叹,他唤来几位师兄一同为我削发。是夜,燃油灯即将燃到尽头,我接受剃度皈依佛门。
剃度完成后,一地断了根的青丝已经不再属于我,我抬起头望向师父轻声反问道:“师父可曾后悔过?”
良久,师父没有回答我,转身离开了房间。
“阿弥陀佛。”
我那时不知道,不知道师父的眼睛里翻涌出一名女子的倩影,肤若凝脂皓齿明眸,一袭红衣伫立在落花满地的桃林,芳艳的桃花都顿时失了色泽。
“师父。”
我弯身将手中的桃花枝放在他的墓前,雨势转急,我在这时撑开伞。
“近来可好。”
我将目光落下,在简陋的墓碑旁不远处,安眠着另一位佳人。只是年代已久,碑上苔藓斑驳,已辨不清字迹,若较真非要去认——
我用袖子拂去尘土,一段往事纷然而至。
二
那还是发生在师父少年时的事。
那日,师父被命下山到附近的城中添些物件,快打春了,虽说早晚的天气仍有凉意,但晌午的日头早已经红融融地发了威。
这山下可比寺庙热闹千倍万倍,嬉笑声叫卖声此起彼伏。他远远地望见一位姑娘,岁数不大,身着嫣红色长裙,在熙攘的人群中格外显眼。她正弯腰跟路边失明的算命婆子聊些什么,许是听到逗趣儿的事,便咯咯地乐起来。
按老方丈嘱咐的一件件置备,在城中左插右穿,不知不觉太阳西斜,手里的分量重了,到了归山的时刻。
暮色中,师父隐隐又见到那位姑娘,她那身瑰丽颜色的长裙被蒙上昏暗的天光,脚步轻盈地与他擦肩而过。
叮——
是银钗落地的声音。
“女施主。”师父在这时叫住了她,“你的钗子掉了。”
姑娘闻声转头,目光撞上他的脸先是讶异,后也笑起来。
“姑娘,依老朽看,你命里的缘分怕是快来了。”
白天在集市,桃灼遇过一个算命婆子,路过她时,这瞎了眼的婆子猛地叫住她。
“这簪子给你,到时它便知会你了。”
桃灼摇头,笑着问道:“阿婆,这冥冥之中,晚辈要如何相信?”
谁知那婆子也跟着她笑了,一双枯瘦的手握过来,将簪子塞进桃灼的手心里:“信则有,不信则无。依心而行吧。”
思绪回到斜阳中的相逢,桃灼怔怔接过师父递来的簪子,悄悄打量眼前的人。眉眼清秀,不掺一丝污合似的落拓。她忽地便信了。彻彻底底地、盲目又迷信地、不假思索地相信了。
“多谢。”桃灼攥紧了手里的簪子,“你可是在山中的镜玄寺修行?”
“正是。”
“敢问姓名?”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檀安。”
“檀安……”桃灼自顾自重复了一遍,“小女子姓曲,名桃灼。”
天色彻底暗了,小和尚也走远,找都找不见了。桃灼杵在原地,回味着短短的相遇。那时桃灼也年幼,她不知道往后的人生,自己要为这狭促的照面受尽了苦。
那年桃灼十三,师父十六。少年少女,大好年华,人间相逢。
三
镜玄寺的香火总是不断的。络绎不绝的香客中,求姻缘求和顺求平安,只有桃灼夹杂在人群之中求见檀安一眼。
檀安除了整日诵经听禅,便是拿着扫把清扫院子。他自觉,清扫也算修行的一种。尤其秋天时,风一过,转黄的落叶扑簌簌地掉了一地。他总能轻易地联想到,世人一生,如同这树木,由荣至枯。虽曾枝繁叶茂,可总归躲不过凋零的结局。正依佛法所言,世间诱劫种种,其实皆为空。
檀安一心向佛,出家人清苦的生活从未听他抱怨一句。老方丈看好他,说他眼中平静的神情有当年他所敬重的高僧的影子。檀安这样缄默不言到寡淡的性子,自然也不会为曲桃灼轻易动摇。
而曲桃灼不卑不亢,踩着清风而来,踏着暮色归去,她喜欢穿嫣红色长裙,人来人往中,不管檀安从佛经里抬头,还是在清扫中休憩,总能一眼望见她。望见她,她便像得了默许似的笑盈盈地过来。
“小和尚,我刚刚求了个上上签,能否代我解读一番?”
“敢问女施主,求的是什么?”
“还能求什么。”桃灼突然狡黠地笑了,“是情郎。”
“阿弥陀佛。”
檀安双手合十,没了表情。
原来连拒绝的表情都是淡的,桃灼调整表情,重新笑起来:“想来,我对佛法似乎也有缘分,不如以后你都给我讲讲?”
“女施主若真有佛缘,那自然是好事。”檀安顿了顿,“只不过贫僧对佛法所知尚浅,恐怕是爱莫能助了。”
倒是回绝得彻彻底底,半分余地都不留。
相识在早春,如今已然入了秋。他又站在树下一如既往地扫着落叶,听着枯叶划过地面伴随着沙沙的响动,嫩叶新生,繁荣衰亡,命运轮回的庄重一时令他敬畏。
打断思路的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檀安摇头,边低头扫着边开了口:“女施主既然来了,又何必躲着?”
桃灼果然现出身影,笑吟吟地道:“小和尚,我又来听经了。”
他叹气,直起身问道:“上回讲到哪儿了?”
原本在心里琢磨的东西,突然有一天要分享与人,他竟会在把佛理脱口而出的时候感受到一种满足。有时檀安把刚刚参悟的雏形讲给她听,桃灼还会仔细地琢磨然后把有悖常理的地方提出,叫他再斟酌些时日。
那日,檀安照常与桃灼讲罢经,她离开的时候已经临近黄昏了。残阳将天边的云层烧出金黄的颜色,有飞鸟向太阳落山的方向飞过去。檀安一边往回走,一边在心里反复响起桃灼临走时说的话。
“我娘说,过年我就是大姑娘了,只盼着给我许一门好亲事。
“娘还说,女人谈婚论嫁是这辈子头等大的事儿。
“我不想嫁,我还想当小姑娘,但好像不行。”
桃灼的眼睛里有檀安不熟悉的神情流露出来,好像是第一次桃灼望向檀安的时候没有笑。桃灼这么看着檀安半晌,犹豫着轻启朱唇:“还俗吧,檀郎。”
“阿弥陀佛。”檀安感到自己声音的细微颤抖。他想牢牢地抓着心中的佛,告诉自己遁入空门,色即是空,可终究忍不住让桃灼柔软的声音滑到心深处。
檀郎。
之后曲桃灼便很久没再来过,从前桃灼常上山看望他的日子仿佛成了黄粱一梦。不久前老方丈还曾叫住自己,询问曲桃灼经常上山的事情。他当时义正义正词严地回答:“徒儿看那位女施主有佛缘,便给她多讲了一些。”
老方丈长叹一声道:“罢了,你且当考验吧。”
现在想来又有几分真实几分遮掩。
如今又剩下他一个人,在树下清扫着落叶,灵光乍现的时刻也只有他一人雀跃。与往前几年的光阴相比没什么不同,可他心里清楚,终究还是有了不同。檀安心照不宣,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通过了佛祖的考验。
那年春节在不知不觉中热闹且寂寥地过去了,檀安十七,暮鼓晨钟,寺里的时光如静止一般日复一日地度过。
曲桃灼十四,豆蔻年华,待嫁闺中。倘若再见兴许已嫁做人妻,没几年,便是几个孩子的娘亲了。
再不可能,笑吟吟地递上为她的檀郎求的上上签明知故问了。
四
曲桃灼失踪的第七年,檀安已经不需要在树下清扫落叶。做了师兄,举手投足更加有板有眼。他有时将目光投向师弟清扫的身影,眼前总能掠过曲桃灼淡淡的影子。是的,如今连影子都仅剩下稀薄的一层,好像哪天放在阳光下晒,晾着晾着就没了。
桃灼是在媒婆去她家说亲的第二天不见的。那天直到晌午桃灼都没从屋子里出来,屋里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娘瞧着不对劲,赶紧推门进去查看。已经晚了,桃灼房中的窗户堂皇地开着,冷风嗖嗖地灌进来,人早就不知去向。
曲桃灼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镜玄寺没去,常去吃茶的茶楼也没有。五天、十天,好好的大姑娘,有手有脚要吃要喝,竟然哪儿也找不到了。急得桃灼娘团团转,天天上山去寺庙里祈福,盼着自己的孩子能早点归家。
檀安就是在曲桃灼失踪许久,久得家里人已经坐不住了,仰仗不了人只能求佛祖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曲桃灼已经失踪一月有余了。桃灼娘找过他,说他与她家姑娘走得近,可曾知晓那孩子的去向?
檀安茫然地摇头,桃灼娘却忽然大哭起来:“都说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大师您看我这家子可怜,就帮帮我们吧。她已经离家很久了,按理说走时带的那些盘缠早就应该用完了,这下桃灼她是死是活……我这做娘的都不知道啊。”
桃灼娘按着他的肩膀,死命地摇晃。檀安感到从肩上传来的疼痛,那是他平生第一次被人称为大师,却充满讽刺。他当真不知,桃灼没有来过,挑明了说,自那个桃灼妄图求他还俗的秋天,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几日之后,官差到他家询问情况。原来,不只曲家一家,邻镇几家姑娘也接连失踪,全是如桃灼一般大的黄花大闺女。曲家一听傻了,桃灼娘更是当场便晕厥过去。醒来后便终日哭哭啼啼,长年累月哭坏了眼睛。这桩案子始终没有进展,即便哗然一时也很快被众人遗忘。曲家老爷子见桃灼娘总是触景伤情,怕她也病倒,于是举家迁去了别处。而那时距离桃灼最后一次叫娘,已经过去整整五年了。如果桃灼能平平安安地长大,已年十九,定成一位落落大方的女子。
五
檀安从大梦中惊醒,额角悬着汗珠,惊魂未定。他梦见一名女子,素昧平生,从未见过。那女子身着红衣,身姿纤纤,唇畔挂着意味不明的笑,面容却不清晰。傍晚时分,她撑着伞款款向他走来,突然间,电闪雷鸣天空颜色大变,她手中的伞抽成一柄剑,直直地朝他刺来。想躲已是来不及,檀安猛地闭上眼,刀光剑影的声音划过耳膜。待他再睁开眼,路上的行人化作遍野横尸,场景仿佛人间修罗。
咚咚——
“师兄。”
“进。”
门外的小和尚推门而进:“师父说今儿就是正月十五了,要你下山一趟,早去早回。”
历年正月十五,镇上总要办个庙会热闹一番。每到这个时候,镜玄寺就会派人下山主持,帮着镇上的人祈求事事顺利。
入夜了,张灯结彩气氛很浓,到处都是欢笑声。檀安才为几个妇人送上寺里保平安的坠子,便又跑来几个娃也吵闹着要坠子。这中间最年长的大概也只有十三四岁,是个姑娘,她安抚不懂事的小孩静下来,朝檀安晦涩一笑:“对不住,怕是冲撞了大师。”
檀安摇头,他记忆中的桃灼始终这般大,带着果敢的天真,一见他便笑弯了眼。
这时,不远处搭建的戏台子奏乐助兴,姑娘家被乐声吸引,没等他搭话便带着这几个娃子找热闹去了。檀安缓步靠前,乐声如潺潺细流,台上的美人如画,翩翩起舞。
台下众人纷纷议论,这美娇娘是前不久才搬来镇上的,从不与人闲谈,冷似一块冰。没人知道她到底从哪儿来,姓甚名谁芳龄几何是否婚嫁。有人见她手头阔绰,便揣测她是京城潦倒官家的女儿,有人见她能歌善舞,便说她定出自烟花巷柳。
檀安也将目光投向这位神秘女子,是初次见面,却在她眼角眉梢中恍觉熟识。久违的感觉如同小人儿一般从记忆深处伸展起腰身,缓慢却清晰地复苏过来。
眉似是曲桃灼唤他时不经意挑起来的弯弯细眉,眼似是曲桃灼不自觉笑起来的剪水双瞳。低头的神情,甚至整理额角碎发的小动作。
像。
奈何这夜太黑,熟悉的感觉来得如此暧昧不清。他不知道到底是希望台上的人是桃灼,还是希望她不是,一阵焦急在心中躁动而起,压不下去。檀安盯着台上的人努力分辨,忽怪这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的夜晚不够亮堂,让他看不清眼前曼舞身姿的姑娘,还是不是当年明朗单纯的曲桃灼。
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喊醒了所有沉浸在喜悦里的人,远处几步之遥的张官员,此时如中毒一般口吐白沫不省人事。胆小的妇人惊叫着跑开,台上起舞的女子也停了下来。看戏的人散了,仅剩下檀安一个人原地不动,他仰头看台上的人,正巧那姑娘也将目光移到他身上。
四目相对,电光火石,她先是吃惊后才渐渐恢复平静。这几秒的诧异,与那年初春相见时的曲桃灼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