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吱呀呀,破旧院门缓缓打开,踏进去,里面果然如自己所想的那般荒芜颓败,草木森森,唯院中一棵参天梧桐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未曾料到的,却是树下站着一个人,长身而立,在这废弃的院落中显得有些落寞。
微怔过后,他的心止不住跳起来,问道:“你是谁?”
那人转过脸,却没有脸,只有一张温润的纯白面具戴在脸上,目光幽幽。
皇帝恢复冷静:“你怎么会在这里?”
“圣上认得草民?”
“你是苏沫身边的人。”
不知为何,那人明明没有表情,皇帝却看出他好似有些失望。
“草民只是随处走走,见这院中梧桐长得甚好,便进来瞧瞧。多有打扰,还请恕罪。”
“谈不上打扰,是你先进来的。”
“如此偏僻之地,圣上又怎会走到这里?”
此人直言不讳,虽自称草民,然而语气不卑不亢,倒不像普通刺客之流。皇帝忽然有些摸不准,没有回答。
一时寂静。
微风徐徐,皇帝慢慢走近梧桐树,二人离得极近,是一个绝好的刺杀时机。当然,如果男子有任何异动,潜伏在暗处的暗卫就会立即跳出来。
然而等了许久,男子一动不动,只是专注地看着树。
皇帝诧异,此人若不是刺客,那也太无趣了。
“圣上,你快活吗?”男子忽然问道。
在男子那低沉而柔和的嗓音中,皇帝怔忡,这人问了什么?快活?
快活吗?他不知道。
但……
“这天下都是朕的,朕岂能不快活?”
身处至高无上的地位,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在他的统治下,国近无内忧,远无外患,算得上一代明君,深受子民拥护。后宫安稳,太子贤明,臣子恭顺,他有什么理由不快活?
他应该感到快活的,如果他有什么不快活,那也只能因为一个人——小魏。
但小魏已经死了。
那个眼眸纯澈温柔,拥有缠绵而清亮的歌喉,会傻傻为他做任何一件小事的小魏,已经死了。
他亲手杀死的。
“儿臣献丑了。”
皇帝回过神,看见一张温婉端庄的脸,是太子妃,点头道:“不错。”
太子妃退回太子身旁,眼睛掠过苏沫,说道:“还是苏姑娘技高一筹。”
苏沫低头道:“娘娘谬赞,民女本就是以此为营生,岂能与娘娘相提并论。”
太子妃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太子却道:“苏姑娘天籁之音,无人可及。”
苏沫顿了顿道:“非也。”
“哦?”
“有一人,乃苏沫之不可及。”
“天下竟有此人?定是苏姑娘的师父了。”
“亦师亦友。”苏沫眼中闪过一丝暧昧的光。
“此人现在何处?”
“便在此处。”
“快快有请!”
面具男子一身落拓出现的时候,皇帝是微微惊诧的,原来他不仅会弹琴,还会唱歌。若真如苏沫所言,那倒值得一听。
男子谦谦行礼,而后落座抚琴,琴声悠扬空灵,却隐约有千军万马渐近的趋势。就在这样扣人心弦的琴声中,歌声响起。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依旧是那低沉而柔和的嗓音,此时却唱出一种悲壮而激烈的气势,震颤心魂。
曲终歌止,就在所有人还在回味时,一声碎裂无端打破寂静,酒水与碎瓷片迸溅了皇帝一脚。
太子最先反应过来:“父皇!”
皇帝一动不动,死死盯住男子,像是要穿透那层冰冷面具。看着看着,仿佛又回到往昔。小魏最爱唱的,就是这首《无衣》。小魏说过,他母后不喜欢他唱歌,贵为太子,就应该有太子的样子。
“唉,我也只有在你面前才能尽情唱歌了。”
小魏在他面前唱了一次又一次,用那缠绵而清亮的嗓音一遍又一遍涤荡他的脑海,让他想忘都忘不了。
他记住的,仅仅是少年的小魏。假若他长大了,他的歌声会是什么样的?
应该就是这样的,低沉、柔和,但唱歌的时候眼眸依旧如少年时澄澈,看着他,一点一点亮起来。
就像这个男子的眼睛。
不,不,小魏已经死了!
皇帝霍然站起,声音微颤:“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沉默须臾,轻轻答道:“魏无衣。”
杀了他!
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人!
他脑海里呼啸而过的,都是这样的想法。他是至尊帝王,杀一个人轻而易举。但为什么就是动不了,甚至失去了言语?冷静下来时,他发现自己已经逃离。
“珈蓝,珈蓝,总有一日,我要还你自由。”
不,不,你已经死了!
“自由是什么?”
不,不,我不想知道!
“自由就是快活。”
……
“圣上,你快活吗?”
皇帝悚然惊醒,烛光灼灼映入眸内,逐渐染成一片燎原之火——最后一次看见小魏,就是在火海中。
小魏终究娶了云曦,云曦也终究知道他只是小魏的替身,只在小魏可能有危机时才被拿出来使用,一个卑微至极的存在,即使死去,也只是烂命一条。他看着她成为别人的妻子,无能为力。
而小魏,想必已看出他的心思,处处避免他与云曦相见。他原打算放弃的,小魏的做法却激起他内心的怨,怨上天不公,明明他与小魏长得那么像,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泥里。这股怨与日俱增,终于冲破最后一道防线,变成了恨。
他想要小魏死。
只有小魏消失,他才能代替他。
那晚的月亮很圆很亮,照得小魏的眼睛也熠熠生辉,喝了酒,嗓音较之往日更为缠绵:“珈蓝,珈蓝,我真快活。”
“为何?”
“有月亮,有美酒,还有佳人。”
“……不,我是恶人。”
“珈蓝,你说什么?”
“没什么,你醉了,我扶你到屋里睡觉。”
“好。”
躺到床上的时候,小魏忽然拉住他的手。
“我不想娶她,但我必须娶她。珈蓝,你明白吗?”
他看着他迷离的醉眼,那微微上翘的眼角与自己何等相似,然而再像,也不能完全互相了解。或者,因为太像,所以只能活一个。
“不,我不明白。既然你不爱她,那就由我来爱她,好吗?”不知不觉,他说出这句话。
刹那,他仿佛看见他被击溃的神色,然而再定睛,床上的人已经睡着了。
他慢慢松开他余温尚存的手,一步一步远离,点燃烈火……
冲天火光中,他狼狈逃窜,不知跑了多久、多远,他忽然发现自己泪如雨下。
皇帝生了一场大病,满朝皆惊,初愈已是两个月后。期间太后没有来看一眼,皇后不咸不淡,唯有太子日日探望。
皇帝忽然问道:“苏姑娘可允了你了?”
太子叹道:“父皇定知那女子不同凡品,想来是不肯屈就我了。”
“你是未来天子,谈何屈就。”
太子随意笑笑,微微上翘的眼角无限风流:“倒是那魏无衣,真乃一流人品,才华无双。儿臣与之相谈甚欢。”
皇帝眼皮一跳,眸色暗了许多:“是吗?”
太子说了诸多趣事,直至见父皇乏了,这才告退。太子走后,皇帝立即传来宦官,宣苏沫觐见。
苏沫一瘸一拐走来,不卑不亢跪下行礼。
皇帝道:“听说你拒绝了太子。”
“是。”
“为何?”
“民女心有所属。”
皇帝静默片刻:“你觉得,魏无衣是个怎样的人?”
苏沫垂眸,用她那独有的清澈婉转的声音说道:“赤子之心,坦荡无尘。”
皇帝彻底安静下来,许久才继续道:“赤子之心,坦荡无尘……朕曾经也认识个这样的人,后来他死了。”
“他真的死了吗?”
皇帝怔住。
“难道他没有活在圣上的心里吗?”
“……大胆!滚!”皇帝怒极掷出杯盏,碎裂之音响彻宫殿。
苏沫低头退下,退到一半却道:“民女认识这样一个人,他好像活着,又好像死了。只有在唱歌的时候,他才会有喜怒哀乐,但那喜怒哀乐也不是现在的,而是从前的,因为很久很久之前的某个人……”
“来人!此女妖言惑众,将其关入大牢!”
皇帝觉得自己的病加重了,病入膏肓。太医劝他保重龙体,他只是冷笑,龙体?他本就不是真龙,谈何龙体?
他在等一个人,他知道他一定会出现。
果然,不久宦官通传道:“圣上,魏无衣求见。”
皇帝搁下朱笔,让人到水月台等。
这一等,就到了晚上。这晚的月亮很圆很亮,就像那晚的月亮。
再见,对面不相识,物是人非莫过如此。
然而歌声依旧。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与子同袍,小魏做到了,他却未能做到。
“圣上,你快活吗?”
皇帝深深看着站在水边的人:“与你何干?”
魏无衣静默。
“你来,就是为了问这句废话的?”
魏无衣目光复杂:“废话?怎么会,我……草民僭越了。草民来,是求圣上放过苏沫的。”
“既然是求,为何不跪?”
魏无衣一怔,慢慢屈膝,跪下。
见此,皇帝身形微颤,一步一步走近:“你怎么可以跪我?小魏?你怎么可以跪下?!你是小魏!是……”
“草民什么也不是。”魏无衣抬眸,“圣上。”
皇帝摇头,几近癫狂:“你就是小魏!”说着抽出腰间佩剑,“你没死,我要杀了你!”
魏无衣一动不动:“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他知道自己应该杀了他,永绝后患,但剑不听使唤,思绪也不听使唤,飘回多少年前。有一次,小魏被刺杀,明明有他做替身掩护,小魏却还跳出来护他周全,以至于伤卧两个月。他问他为什么,小魏告诉他,他的命也是命,他不能视而不见。那个时候,他是由衷地相信,小魏一定会成为一代仁君。
世事难料,最终背叛小魏的,却是他自己。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小魏。”
剑尖倏然划过脸庞,月白面具一分为二,一半落地,一半落水。
他看到他的脸,不是回忆中的模样,一半俊美无匹,一半狰狞可怖——是大火,是岁月灼烧的痕迹。
皇帝将魏无衣秘密幽禁于水月台,半个月后才有风声透出,惊动太子,连忙前往紫宸宫。
“父皇,魏无衣可在宫中?”
皇帝的眼下有很深的青黑,神色疲惫,闻言只是淡淡道:“在。”
“他犯了何错?”
“无错。”
“那为何……”
“是我一错再错。”
太子不明所以。
皇帝看着太子神采飞扬的眉眼,忽而一笑:“你跟他真的很像,果然是父子。”
太子错愕:“父皇……何意?”
“他才是你的亲生父亲。”
太子瞬间脸色苍白,不可置信地看着皇帝。
“是我杀了你的父亲,又将你母后据为己有。我现今拥有的一切,包括这把龙椅,这天下,都是从他那里抢来的。”
太子摇头不止:“不,不……”
皇帝自顾自说下去:“所以太后与你母后,每天都在盼着我死,三番两次指使刺客刺杀我。我死了,你就能登基,将正统的皇室血脉延续下去。甚至,我与你母后有过几个孩子,不是流产就是早夭。”
太子已然呆了。
“现在他回来了,很好。”这句话说得很轻,就像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又一个月圆之夜,皇帝邀请太后与皇后齐聚水月台,听魏无衣唱歌。
魏无衣一袭白衣,一张白面具,在月光下抚弄琴弦,琴声悠扬,歌声清越,完全不像被幽禁许久的人。
皇帝微微笑了,这才是他认识的小魏,赤子之心,坦荡无尘。
曲罢歌停,皇帝问道:“母后可觉得熟悉?”
太后淡淡地说:“没有。”
小魏,小魏,你看,你的亲生母亲与结发妻子都认不出你。只有我认出了你。
太子一直不安地看着皇帝与魏无衣,皇帝依旧微笑道:“朕记得你出生的时候,白白嫩嫩的,又软得不可思议,就像一团面。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
太子愣住,似乎不明白他为何提起这个。
皇帝转向皇后道:“朕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穿着嫩青色的衣裳,对我笑,真的很美。”
皇后迟疑一下道:“谢圣上谬赞。”
皇帝望向太后,这个改变他一生的女人,沉默半晌道:“我知道我不配做你儿子,抱歉让你恶心了这么多年。我只想知道,那么多的孩子当中,为什么是我?”
太后惊异不已,似要拒绝回答,但看见皇帝的眼睛后,不禁道:“因为你太像他了,明明性子一静一动,但就是觉得像。”
皇帝垂眸:“谢谢,这是我听过的最动听的赞美。”说着起身,向太后深深行一礼,“朕先走了,母后保重。”
太后眼中闪过动容,张口欲言,然而皇帝已经转身离去。
这夜,一场大火映红了半边天,方向来自皇帝的寝宫。
火是他自己点燃的,没有了多年前的不知所措,只剩下平静。
烈焰熊熊,明亮而灼热,就像那年落在眼皮上的光。他仰颈而望,依稀可见那些斑驳的树影,身后的人说:
“珈蓝,珈蓝,总有一日,我要还你自由。”
他回头,看见俊美少年微微笑着,温柔的模样。
“自由是什么?”
“自由就是快活。”
“我是如此卑微之人,没有资格快活。”
“我会让你快活,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纵然是这江山?”只是随口一问。
“又有何妨?”少年却答得潇洒坦荡。
他笑了笑,没有当回事。今时今日才恍然大悟,原来小魏一直都是认真的。即使被背叛,被置于死地,被夺走一切,依旧认真。
小魏果真给了他江山,他身居天下最高的位置,拥有天下最大的权力,却还是不快活。他不愿承认,自从小魏死了,他便再也无法快活。
“小魏,小魏,原来……”
火势逐渐蔓延开来,空气越发稀薄,窒息的感觉慢慢扼住他的喉咙,他闭上眼睛。恍若进入美梦,他又听到那熟悉的呼唤,一声声,缠绵而清亮……
“珈蓝,珈蓝,我们终于自由了。”
立冬,国丧,举国哀悼。次年太子正式登基。
转眼春风又绿江南岸,兰陵城外杨柳依依,燕子低回,正是踏青好时节,亦适合脉脉惜别。
苏沫望着眼前这个戴着半张面具的男子,神色哀戚,欲说还休。
魏无衣似有不忍道:“苏姑娘才艺卓绝,他日定能遇到比魏某更好的知音。”
苏沫低眉:“既然君意已决,苏沫只愿为君高歌一曲以送别。”
魏无衣郑重道:“苏姑娘一曲,魏某永生不忘。”
苏沫抬眸一笑,眼中水光盈盈。
魏无衣跳上马车,头也不回地赶着马离开。
唱至最后一句,苏沫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潸然泪下,原来世上最难的,不是心悦君兮君不知,而是心悦君兮君已知。
大地复苏,马车行驶于无边春色中,魏无衣不禁微笑,轻轻哼唱。
还未唱完,车帘微动,一只白皙而骨节分明的手从中探出,递上一件袍子。魏无衣见状一愣,而后笑得更快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