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未必非要是她。那些日子,他只是想找一个可以交付心事的人。
夕阳和那天一样。他想。
天色还没有暗下来,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拨弄着手里快冷掉的咖啡。到了吃饭时间,客人都纷纷站起来退掉手里的杯子推门出去,只有他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不时摆弄手表、眼前的银色小汤匙,或是包裹吸管的碎纸。
“要帮您收走吗?”她来到他面前,指着空掉的蛋糕碟子。
“谢谢。”他回答,头也不抬。只是盯着她并拢的黑色皮鞋。
随处可见的简单款式,丝毫没有任何花俏的设计,细细的带子捆住脚背,练习芭蕾的缘故,她的脚背微微拱起,被带子勒出一条红色的印记,是被劳累写出的细长的委屈。鞋跟已经破了,路看上去走得有点颠簸。她随后走开,去打扫旁边的餐桌,几只空杯子被她放进右手的托盘里,又轻描淡写地用抹布扫了扫桌子。
阳光从窗檐上慢慢褪去颜色,空气中流动的巴萨诺瓦还在发酵。走廊尽头的厨房里飘来洋葱融化在咖喱里的味道,她趁没人注意,用右手捂着嘴打了一个哈欠。
她有些心不在焉。
1)
38岁,还是单身。
计算机工程师,住在这座城市中心的一套洁白的公寓里。爱好是摆弄星象仪,孜孜不倦地买着几支过气乐队的CD,有LIVE的时候会一个人听,偶然叫上大学时期的朋友,聚完之后一个人匆匆离去,酒会什么的几乎不去。说是不喜欢热闹的场合,总觉得应该是说热闹的场合不欢迎自己这样的人罢了。
生性寡淡得像天边随风飘走的云。交过的几个女友都无疾而终,一个人住之后,养过植物和动物,最终都是坏掉死掉或送人。船零发现自己对有生命的物体都不太擅长,就像他的生日,十二星座中唯一没有生命气息的星座,一把冰冷的秤;就像他的名字,船零,大海上孤零零的一叶船支,无穷尽的孤独。
然而孤独和寂寞不同,他想。孤独是物理上的孑身,而寂寞是精神上的孤独。
但只要有她在,他便觉得自己即便孤独,也并非是寂寞的。
这一天他也和往常一样,坐在这个靠窗的位置,除了点餐,没有开口跟她搭过一句话。她没有认出他,这都在他意料之中,毕竟自己现在的模样和那时大相径庭。高中时他又黑又瘦,比同龄男生矮一个头,坐在教室的一个角落,成绩平平,沉默寡言,是天文社的幽灵社员。大学的时候终于交了几个志同道合的好朋友,都是性格寡淡得有些凉薄的人。船零却喜欢这样的关系,不用趋炎附势,也不用扯着嗓子吆喝,厚着脸皮联谊,喝酒,哗众取宠。
大学的时候辅修了计算机,毕业后却把这个当成了自己的工作。
或许恰好是因为旁若无人的性格,这份需要耐性和专注力的工作船零做得得心应手,几年后升上了管理层,遇到了后来的妻子。
说是妻子,准确来说得在前面加上“前”字。
回想起来,结婚像一场梦。船零甚至有些想不起自己当初为什么会结婚。对他来说,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像跟着成群结队的游客上了一艘船,然后便不由自主地泊向了未知的海。
妻子温顺善良,擅长料理,家务也做得井井有条。然而船零时常仍有孤身一人的错觉,独自醒来,独自将鸡蛋敲进平底锅里,独自往玻璃杯里倒牛奶,独自坐在窗台边看报纸。
直到某一天,向来内敛柔顺的妻子将离婚申请书递到他的面前。船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我受不了独自一人。”她说,然后落下了泪。在她看来,哪怕他时刻在她身边,仿佛也未曾属于她。
船零愣了半晌,默默在离婚申请书上签了字。妻子离去,搬走了家里一大部分的东西。船零打点好行李,处理掉剩下的物品,清洁公司来做了一次大扫除后,空荡荡的房间显得格外宽敞。他这才有了一些一段婚姻结束的实感,抱腿坐在没有开灯的空房间里,船零开始回想自己的处境。
从认识妻子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轨迹似乎就像开始像过山车一般开始做加速前进。
认识她是在唯一一次参加的酒会上,为了欢迎公司新来的契约社员。
他坐在角落,捧着一杯加了冰的威士忌,昏暗的灯光中,瞅到了同样独身一人的她。她是新来的社员,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样子,其他的女同事端着酒过来拿腼腆寡言的船零打趣。无奈地回避掉了“觉得公司里谁最漂亮呀”“几岁处男毕业的”这样的话题,船零奔到靠近洗手间的走廊,喘着粗气一边想这些平日衣冠楚楚的姐姐真是猛兽,一边大口吞下大半杯酒。
前妻就是在那个节骨眼正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她从洗手间里推门出来,安安静静地站在他旁边好一阵。
从酒精中清醒过来的他抬起头,仔细端详她的脸。
“喝醉了?”她问。
他摇头:“讨厌这样的场合。”
“你也是?”
她笑眯眯地点点头,是酒精的作用吗,灯光下她的脸蛋,被晕染成珊瑚粉,像只盛夏里的蜜桃。若夸她笑起来的样子让人觉得熟悉,会不会觉得俗气。于是船零没说话,只是久久地注视着她,上扬的嘴角是船支在海上划出的一道道温柔的水纹。
想起来了。自己顽石般的内心在那时一块块变得松软,随即坍塌。
精通星象的朋友说船零的星盘上,海王刑北交点。爱幻想,现实却往往不如自己想象中好。婚后的生活为船零证明了这一点。琐事像越累越多的蚂蚁,密密麻麻地爬在生活这张乏味的大网上。工作的时间远远超过和妻子相处的时间,加班太多的时候,船零索性便不回家。
祸不单行。离婚手续办完之后,船零失业了。
公司被对手公司吞并收购,除了创始初期的元老级员工,其他纷纷领了几个月的薪水被打发掉。
果然,加速过头的都不是好东西。船零想。
过山车到了终点,一切停止,人生就这样忽然这样慢了下来。
2)
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在微微泛黄的灯光下,她埋头用棉布擦几只广口玻璃杯。几缕头发顺着她洁白的耳郭滑下来,远远看去,像一枚被水藻轻抚的贝壳。工作服的粉色衬衣领口被摩擦出一道道白边,她比学生时代微微胖了一些,没变的是笑起来时聚在眼角的细小的纹路,还有说话的声音。
走近了,胸前挂着的名牌确定了他的猜想,那个熟悉了整个青春期的人忽然出现在他的眼前。没有预告,没有铺垫。
“这是菜单。”她轻声说,毫无表情。
他点点头,因为紧张,话说得很不利索。
“蓝莓挞和咖啡。”
“稍后就来。”
她收好菜单走掉后,他的目光还深陷在她的背影里不肯退去。
她显然没有认出他。
对此,他也并没有感到惊讶。在整个学生时期,他和她的所有交集无非是在某场若有似无的对话里而已。
在男生们还在为好看的女孩打得鼻青脸肿的荷尔蒙分泌旺盛的年龄,她是站在珠穆朗玛峰顶端的人,是住在镶着金边的云朵上的人。舞蹈部的部长,面容姣好得让人怀疑是否混入了别的血统。即便是对学校的生活再没有瓜葛,船零仍然记住了她的脸和样子,没想过自己会这样俗套,却对这个校园偶像一见倾心。
唯一和她说话那次,是在社团的活动上。
为学院祭准备的天文展望台快要撤掉的时候,来了最后一个客人。
“从这里能看到什么?”
船零正在打扫收拾,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了声音。
他转过头去,忽然觉得脸颊发热。
“从这里当真能看到别的星星上?”她靠近那台天文望远镜,好奇地摸着看看了半天。
从天台看出去,夕阳别在不远处一棵松树的肩上。
“现在还看不到。要到晚上,天全黑下来的时候。现在是夏季,能看到仙女座。”
“欸……”她拖长声音,“不错嘛。”
脸红到脖子根,船零不知道接下去还能说什么。
“仙女座?仙女座是什么样的呢?”过了一阵,她又忽然问道。
“是M31星系里最具代表性的一颗星,距离我们有200万光年,人类肉眼可见的最远星体……”说到星象,船零如数家珍。
“仙女座没有什么故事吗?星座传说那样的。”
“在希腊神话中,仙女座安德洛美达是埃塞俄比亚国王的女儿。因其母卡西欧佩亚不断炫耀自己的美丽,得罪了海神之妻。海神对此展开报复,安德洛美达作为两个家族之战的祭品被锁在巨石上,后来英雄波尔修斯经过见此悲剧,于是拿出美杜莎的人头,将鲸鱼座石化,杀死海怪救出了她……”
“后来呢?”她眨眨眼睛,听得入了神。
“后来,安德洛美达和波尔修斯结为夫妻,并生养六个儿女。”
“真好。仙女座长什么样子?”她好奇地将双手趴在他面前的桌上。
“双手被捆绑着的样子。”
“这样啊……被束缚。直到王子来救自己,都无法自由。”她叹了口气,走向远方,声音忽然低下去。
船零远远地看着她。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去,远处的银河里,开始闪动一颗两颗三颗星,最后都化进眼前这一个忽明忽暗的人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