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那夜自己一宿没睡。
船零买来一个好看的笔记本,翻遍了所有关于星象的书,把关于仙女座的故事一个个剪下来,整理在笔记本上贴上去,看似难懂的地方都分别标上了注解。
第二天放学后,船零捧着笔记本,装作若无其事地来到了她的班级门口,在陆续从教室里出来的人群中捕捉她的身影。终于远远地看到她朝自己走来,准备张口说话,却见她一眼不看地和自己擦肩而过。
也是意料到的结局。她走进远处的阳光里、霓虹中、舞台上。
终究是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两个人。在不同次元不同世界。
船零为自己的莽撞抱歉,失落在走廊上摔得七零八碎。
在那之后,她再也没和船零说过话。
那日发生的事情像是自己强行植入脑内的一个画面,和自己仰慕已久的人。
是梦吗,还是太美的现实,像天边那道彩虹,转瞬即逝。
可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看着洗手间里镜子里自己的脸,船零垂下头去。
3)
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她。
墙上表盘的时针挪动了一格。连续三周来这家店,她仍然没有认出自己。
只是他极力想和她说点什么。今天的天气也好,窗外夜猫的毛色也罢,高中同学会要去吗,或者是最近过得怎么样。
也是从以前的联系甚少的朋友那里,旁敲侧击地听到了一些关于她的消息。
高中毕业后,她的父亲就因为胃癌去世了。
生活有些艰难,原本考上的私立大学却因为学费太贵无法去念。于是她便去了一所专门学校。丈夫是后来职场的前辈,因为意外怀孕,很早就结了婚,婚后却被丈夫抛弃。后来带着孩子改嫁回了这座城市,现在的丈夫是铁道局的工人。收入不是太好,又刚生了第二个孩子。生活中不开心的事情要多一些,但比起以前,日子凑合一下还能过去。但两个孩子逐渐长大,生活费吃紧,她便来咖啡店打工了。
趁她不注意的时候,他便默默地看着她。扯着嗓子喊菜单,或者端着一盘油腻的料理,用力地哈着气擦香槟杯。他总觉得应该有这样画面的不是她。换作高中班里任何一个女生,他都觉得有些心疼,但为何偏偏是她。他的缪斯,他的偶像,维系他整个高中生涯去学校唯一的动力的人。她本该拥有更好的生活,像店里随处可见的女人那样,穿着优雅的套裙,拿着昂贵的名牌包,说着无聊的八卦,然后肤浅地笑。那样的女人们幸福吗?他不知道,然而至少,那样光鲜的景致,才是适合她的背景。
想为她做些什么,却不知有何可做。
她在咖啡店的工作似乎也不太顺利。记不住料理的名字,分不清咖啡的种类。父亲去世之前,她从来不用做这些的。好几次送错料理,像小学生一样站在厨房门口接受店长的惩罚。她还时常失神,站在一旁发呆,被客人叫好几次才回过神。
他每次总是点一模一样的东西,一杯黑咖啡,一块芝士蛋糕。不想给她添麻烦,也为了让她记住自己。
那天去面试了几个新工作,但都不顺利。
公司嫌弃船零年龄太大了。毕竟他们那个以速度取胜的行业,年龄是硬伤。
事情结束后,他一如既往地来到这家店。
推门进去,看到她站在那里。她看到他,打起精神笑了一个。
“今天也坐这里吗?”她指了指窗边的位置。
他点点头。也冲她笑了笑。
她往他桌上的玻璃杯里加水,递上湿纸巾和餐具,然后顿了一下,忽然说:“我觉得我们似乎在哪里见过。”
他惊讶地抬起头。
“或许是我记错了。你长得有些像我一个朋友。”
“朋友?”
“学生时期暗恋过的男孩。”她明朗地笑,声音像夏日街角的橘花。
他愣在原地良久,半天才回过神来。
巨大的潮汐反复冲刷着早已冰冷的心脏,直至变得温暖。
“大概是我记错了吧,她笑。抱歉,您今天要点什么?”
“先生……”
见他没有吱声,她又问了一次。
“和以往一样。”他说,压低了帽檐,将脸转到一边。
一定是记错了。他想。校园偶像怎么可能看得上当初那个一无所有的自己呢。
然而不知道是天气变得凉爽的缘故,还是空气变得甜美的缘故,这一天,船零的心情不错。他在回家路上破天荒地买了一瓶红酒,切了一些牛肋骨肉,不由自主地哼起了最近电视里常放的广告歌。
他去便利店买了最新的求职书,翻出自己的简历,拿出笔认真地修改起来。
4)
新工作决定下来的那天,他第一时间冲到了她在的店。
沿途经过花店,还进去挑了几枝这个季节的花。
这些日子,他们已经熟络了起来,尽管她连他的名字也不曾问过。
店里不忙的时候她便凑到桌前来,和他简短地聊天。他则一股脑地把好的坏的都讲给她。青春期那些关在地窖里酝酿的心事终于熟掉,这里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冷藏室,里面藏着他像金平糖一样清脆有声的快乐。
然而这一天,她看上去却有些闷闷不乐。
“我的新工作定下来了!”他手舞足蹈地对她说,老板看中他的技术,还对他曾经设计的几套程序赞不绝口。
“真好呀。恭喜你。”她艰难地牵动嘴角,微微笑了一下。
“怎么了?”他慌了神,关切地问。
后来才从她口里知道,她的儿子被检查出了胃癌,应该是遗传。家里的经济已经很紧张了,她实在找不出给儿子看病的余钱。
“才四岁。”她轻轻地啜泣,“还没有念上书,就要去见他父亲了吗。”
船零看着眼前眼眶湿润的她,手足无措地僵持在原地。
“需要多少钱?”船零急切地问。
她摇摇头。
5)
再见的时候,已经是深秋。
店里的灯一盏盏暗下去,船零在不远处,抽掉了最后一支烟。
透过落地玻璃看到她将最后一个餐盘送到厨房,对店长鞠了一下躬,然后松开了制服衣领的扣子。
不一会儿,她便换了一身衣服走了出来。
船零凑上前去,从身后叫住了她,递上了手里的纸袋。
“这是?”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这些年零零散散攒下来的。虽然金额不多,你先拿去用着,做手术要紧。”
“不行,怎么能……”她一再推辞,最终还是被船零说服。
“你方便的时候再给我,我一点也不急。新工作收入也不错,一个人,没什么负担。”
“你以后还会每天来吗?”
“会的。一有时间就去。”他说,“立刻去。”
她笑着点点头,陪他往车站方向走。笔直的公路在夜晚伸向没有尽头的远方,天边出现了银河,他能看见。
“你让我想起了听过的一个传说。”她仰起头看着秋日的夜空,“仙女座的安德洛美达被铁链锁住双手,禁锢在悬崖上,英雄波尔修斯恰好经过,见此悲剧,便杀死海怪救出了她,最后两人一起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船零忽然觉得双脚僵硬得无法前进,心跳快起来,用力地在身体里挥动。
停住脚步,船零对牢她的眼睛。
“是谁告诉你这个故事的?”他问。
“不记得了。”她笑,“当年我连他的名字,也忘了问呵。”
他也笑笑,再也没有发出声音。
夜晚的路这样短暂,走下去,却好像耗费了大半生。
6)
隔周再去店里的时候,却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询问其他店员,才知道她忽然辞职了。没有人知道她的联系方式,船零也不知道,原本以为来日方长,他们还会有很多时间。
船零和以往一样点了一杯咖啡,迅速喝完之后退掉杯子,推门出去。
是正午,刺眼的阳光射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船零往前走了几步,几个穿着制服的少男少女从他眼前经过,恍惚中,他好像看到了她。
闪闪发光的她,忽然转过头冲他微微笑起来,眼睛亮得像盛夏初秋星空里的安德洛美达。
“你好,我叫船零。”记忆中,他分明对她说了啊。
她却依旧笑着,用嘴型比出了“再见”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