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宣传单里抬头,假装眼前的墙面挂着时钟,看久了,还是决定外出走走。出门前让热水器开始温水,习惯性地整理桌面看有没有忘记带什么,却发现连手机也没有带的必要了。她要飞六个多小时,换电车,才到热海。
经过她的位置,果然,椅子周围又是一圈头发。她一直是过腰长发,又黑又直。而我居然能很多次看到她在椅子上吹头发梳头的模样,在那一圈围成甜甜圈似的头发的中间,即便不是在弄头发吧,也散发着某种永远看不腻的光芒。
不,“光芒”不确切,也远不足以形容。
也许,正是为了找到最合适的语言,我不能离开她。要一直看着她,追逐她。那不是责任,是本能。
2
尽管我和她的距离,看上去已经非常近。
我们在大二选修课时认识,第一天她就主动向我打招呼,坐在我前面。后来她说,原本想坐我后面,可发现我个子太高,附近也没有空位置了,只好坐前面。
“那时好紧张的,一节课下来别说内容,连老师的性别也没搞清楚。因为我对你一见钟情啊。”她转过身来,让被窝沙沙响,然后眯着眼睛捉起一小撮发尾来回扫我的脸。
“可是你喜欢我什么呢?那时我们还没开始讲话。”我接过发尾,有意无意地用手梳理着,享受它们滑过手指间隙时的触感。也许还没习惯,一下子距离太近,不大敢直视她。
“……不知道呢,可现在不是很好吗?因为你也喜欢我啊,足够了呀,哈哈哈哈……”
是那样没错,尽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她。
在深海般的被窝中再度确认了那份唯一有温度的轮廓,我把脑袋埋入其中,听到了预期的心跳,然后安心睡去。
她喜欢上那个偶像,在我们住下来不久。那是个大概非常年轻的男人,唱歌,太红,然后开始拍电影了。偶像该有的笑容,偶像该走的路线。可她就是认为他与众不同。她一遍遍换着偶像的手机壁纸,重放视频,一遍遍告诉我他的与众不同。同时,她也认为自己与其他粉丝绝对不同。
“我啊,那回其实一点也不想挤在她们中间,要不是以为等他在机场特别通道出来时可以合照什么的……啊签名就算啦,那点追求。可别说合照了,人影都没见着,你明白吗当时那种心情?因为是深夜到的飞机,不得不和一堆说是同好还不如说是敌人的人挤在候机室角落里。每个人叽叽喳喳没完没了。以后打死也不要再那样了,太恶心了。”
“其实我一早就觉得会长有问题,怎么可能见不着人,怎么可能搞错时间呢?”她轻松地单手把平底锅一抛,蛋饼在空中一翻,准确而轻盈地回落到锅中心,这回是铺满秋葵的一面向上,“下次吧,我自己来。我自己一个去见他。”
锅中的蛋饼吱吱响,总被她切成薄薄的星星形状的秋葵,在热气中微微涌动,像一片不甘心的星空。
她不是没教过我如何抛锅、如何使力、角度等,但我就是学不会。总害怕抛起来,就接不住,太难看。于是我更喜欢站在旁边看她做饭的利落样子。厨房是阳台改的。有时她会哼歌,有些是那个偶像的,有些似乎又不是,但只要她开始哼起来,我总会觉得有些什么变得不一样了。是吹进阳台的风的味道,是对面阳台晾衣架上飘着的颜色,是楼道之间似有若无的细语,还是整个世界本身?
就仿佛是,只因为她偶尔的哼唱,我的世界才没有忘记转动。
尽管其姿态远不如被抛到空中的她爱做的秋葵蛋饼那般轻盈又百看不厌。
百看不厌的还有她穿着我的衣服时的样子。
她喜欢穿我那件没牌子的几乎快洗到变形的白色T恤,当它被她穿在身上时,有时我会错觉那应该是我不曾认识的一件衣服,或者也会错觉,正是这件衣服带来了她。它包裹着她,在我发现的时候,它们已经被塞在我那个从不曾收到信件的邮箱里。
更像是,全世界只有它们知道,这份信件到来之前,我不曾和外界发生过任何连接。
是不是她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就掌握了这个秘密?
一想到这里,便觉得自己不堪又处境危险。
“情报到手了——终于,哈哈。”她从背后抱住我,“过几天我去热海,在日本那个,大概一周。”我都忘了暂停游戏,直接转身看向她。
她坐到我大腿上:“去看他啊。他一个人去热海泡温泉,完全私人活动。我收到了这样的情报。呀过程真够折腾,但绝对可靠。”她开始翻弄手上那本新买不久的水蓝色手帐,“这次我一个人去,谁也不告诉。回来后也不会跟她们炫耀,没必要。我又不是她们。”
“我也去?”不知为什么我把声音压得很低。
“哈哈不用啦,我又不是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了,况且啊……”她手上那支圆珠笔,顶端那只塑料小白熊正看向窗户方向,光线让它的眼睛蒙上了一片半透明的感觉距离非常遥远的浅湖,“你才刚工作,一下子拿那么多假,太不符合你形象。”
我是什么形象呢,在她眼中?
听到不需要一同前往,松一口气的同时又莫名心虚。
3
像平常那般,把地上那圈头发拨成一小撮清理掉,带了宣传单出门。
那是几天前她在车站那边接回来的宣传单,说附近新开了一家儿童图书馆,开馆两周内凭单子到场可以兑换一份小礼物。
她说去了热海回来后就去。我知道她一直喜欢儿童绘本,就想不如先帮她领小礼物吧。
图书馆很好找,只是比想象中小,但采光通透,原本只想到前台兑礼物,却不知不觉走了进去。
儿童桌椅足够多,小孩子们在其中欢快地走走跑跑,有些则乖乖坐着,听父母念绘本。架上的书在阳光中显得更新,我边走边浏览糖果色书脊上那些字体可爱的绘本书名,忽然出现了一条气氛略显违和的书脊。底色蓝到发黑,字体方正略显庄严:《银河铁道之夜》。
我把它抽了出来开始翻。
一整本银河的风景,和在其间显得尤其渺小的铁道与列车。黑,蓝,藏蓝,蓝紫,粉紫……和仿佛一切都为其而生的、最重要的、几乎一下子就可以冲破页面跃进我体内的那些闪耀得过分的星光。它们正灼烧着我。
忽然,我想马上去热海见她。
那种渴望就像我从出生起已经爱上她直到现在,却不曾谋面那样。
就像她对那个偶像一样。
我茫然地抬起头环顾四周。
周日正午,图书馆,喧闹的孩子们。没有错。正因为一切都井然地被安排在该有的场所,这里不需要加上热海。可是,这里也不属于我了。这里从来就不属于我。
现在才发现会不会太晚?
那么我应该在哪里?
——我想起房间的热水应该已经温好了。
——我想起还没有为她兑换好小礼物。
——我想起睡房的灯泡坏掉好几天了等下回家前要买好。
——我想起出门前收拾桌面时似乎没有看到她喜欢的那支白熊圆珠笔。与其说她喜欢,还不如说她喜欢去咬笔头,咬那只白熊。那只被她咬成了看上去快要溶掉的白熊,现在应该,和她一起在飞机上吧。
——我想起早上,她赶去机场后,我发现她忘记关电脑了。我知道她没有设置密码,就打开直接看。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她不在场的时候看她的电脑。打开的网页太多,标题基本离不开那个偶像。我扩大了其中一个背景色看起来跟她手帐的水蓝色非常接近的页面,原来是个日记软件,但需要输入密码。那种第三次也不正确的话就会被完全锁掉的密码。我猜了两次,都不正确。
我却一点也不在意。
因为我可以用无限的时间去描述她,描述我们的一切,描述到感觉这一辈子也不够用。只是,即便如何努力,自我催眠地一次又一次确认“作为男朋友,我知道关于她的很多事情”,也无法发自心底认同“我离她最近”“只有我了解她的全部”。
所以,就算我猜中密码,看过她所有日记,这种焦虑也永远无法改变。
4
——我想起再过不久,她的身影会出现在热海,背景波光粼粼如同星光,让在那片本应是陌生地之中行走的她,更像是回到了自己的故乡。离我最遥远的,她的故乡。
而我只能站在烈日中这个小得快要蒸发的图书馆里,在不停翻页之间慢慢流转起来的银河之中,为了找出全部的她,为了到达她的故乡,在那些灼热的、渐渐膨胀变形的光辉之中不停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