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来时,听到客厅里的谈话声。
我已经戴着耳塞睡觉了,可这两天仍会被谈话声吵醒。老家来了亲戚,每天一早就到客厅里聊天。我在意识昏沉中,看了脸书,发现老师在线。
谈话声断断续续地传来,我用被子蒙住耳朵,摩挲着弄出噪音,这噪音让我回到先前的梦境里。寂静的感觉,真让人舒服啊。
梦里面,老师给我看了他熬夜写的文章,两篇短短的文章,读起来却别具一格。醒来又将文章的内容都忘了。门外传来爸爸的声音,让我觉得厌烦。梦里面的老师也像是父亲那样的存在,却不是我现实中的像小孩子一样的父亲。
我和老师坐在寂静的庭院里,坐着坐着就变成了石头,庭院里有四枚石头,但我不知道其他人是谁。我又变成了俯卧在石头旁的猫,石头变得很小,猫很大,低下脑袋凑近石头,仿佛做着同样的梦境。
猫不懂石头在想什么。
我也不懂老师在想什么。
老师是一个用词浓烈的人。如果要我这么概括的话。
其次是一个任何人的讯息都会礼貌回复的人。
老师说“活着也很无趣啊”“不好,什么都不好”“感觉快要死了”。
可这么说的他,毕竟生活比我有乐趣许多吧。
老师说“当老师就是搞死自己”。如果第二天有课,前一晚就要备课到凌晨三点多。
有一阵子,我也尝试在深夜里看书,挑适合的书,沉浸地阅读,在书边做笔记,而后还要写完当天的日记才睡,但时间越走越慢,意识逐渐昏沉。
我对老师说:“好像还是不能熬夜看书,睡眠还是头等大事。”
“那当然。”老师轻轻松松地回答。
就好像一直熬夜的人才不是他。
“当编辑就是赌上人生。”老师还这么说。
“怎样叫赌上人生?”
“人文领域要磨成专家,就要广博,当然结果就是赌上人生。”
我握着手机努力想了想,意思就是……遇到专业知识,编辑要比作者懂的更多,才能找出文章里的错误,才能确保书籍的质量。是这个意思吧。
“原来如此!”我回复老师。
“炒面也是。”
“老师,您用人生去炒一碗面,真是太棒了……”
有时,我也神经兮兮的。
我养过两只蝴蝶,是同事送我的淡纹青斑蝶,蝶蛹刚到我手里时,就开始发生动静。蝴蝶老大破蛹而出的时候,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人,看到它一点一点从蛹里爬出来,就像有什么从我的心里破土,我看着蝴蝶的复眼,知晓自己在它的眼中会形成数万个影像,可是我却看到复眼中有两条纹路眯紧了一下,从那里面透露出洞悉的目光,我确信被它看到了,只是看到了。
蝴蝶老大和老二在我的房间里陪着我,作为拥有强大飞行能力的蝶种,在我的房间里却很安静,停止在纱帘上,天气越来越冷了,我开着台灯照着蝴蝶的身体,它把翅膀尽量朝腹部弯曲,好像要吸收更多的热量,露出了翅基的白色组织。
蝴蝶一定很痛苦吧。
为了更好地取暖,我把蝴蝶放进被子,和它一起眠梦。我有时嗅闻蝴蝶的身体,居然有淡淡的可可味,翅膀像亚克力组织,也没有什么鳞粉,当我把嘴唇凑近它们合拢的翅膀时,它们也很好地承受了。
从被子里打开空隙,蝴蝶老大恢复了身体的能量,像箭矢一样飞了出去,但房间里仍是11月的室温,蝴蝶很快就又迷惑了。就像我在人群中,一样的迷惑吧。
某天夜里,我从床边走到桌上的玻璃瓶前,蝴蝶老大从树干上掉了下来。就好像它第一眼看到我时那样,最后又看到了我,才放心地掉了下来。
我和老师说,蝴蝶快要死了。它的生命从足尖的钩爪上流逝,它颤动着指尖,生命从那里逃逸。
我只在这样的时候才找老师。
老师说,是一个美丽又痛苦的经验呢。
人总是在生活里面变得孤独,或者说变得坚强。
孤独和坚强是一样的道理。因为接受这样的孤独,我们才有勇气在别人面前轻松起来吧。
孤独的时候,我就写日记啊,或者给爷爷写信,有时写给老师,有时看书,但从不打扰他人。
我有时,也会把老师的事情说给很少的人听,只当作是趣闻。
比如他会睡在路边,那个时候我对老师一无所知,现在也不甚了解。
老师行走在深夜的万华街头,在角落里看那卡西表演,他会因为一曲结束而鼓掌吗?会走到表演者面前交谈吗?不好说。他会像是那些中年男人那样,盯着演出的女生看吗?同样也不好说。
在夜间行走,有超过一个月的时间老师睡在路边。我跟着老师的书去野外、拍蝴蝶、开始认真阅读,但还没有想过睡在路边。老师睡在路边的经验是,除非非常困乏,否则是睡不着的。地下透出的寒气侵入骨髓,对身体是很大的考验。
我如是说,老师是一个怪人,我也是一个怪人。
但老师比我更怪一点点。
我仍旧描述着老师,却不愿透露老师的讯息。
他像一个遥远的陌生人。但这陌生是会让人感到羞耻的,比如等待,比如我的虚妄。
比如我总是想在文章中表达自己,仿佛想要与人沟通,但却发现文章如同生活一样,并没有人要听我说话,我也会在叙述中迷失自己。
老师说,演讲前紧张得总要先去厕所吐一下。
第一次看到老师,他站在人群中露出紧张的笑容,比画着手指讲解着论文的内容。而每当一个段落的句尾,他的笑容总有一些勉强。仿佛在等待回应,仿佛在逃避回应。老师准备的演讲资料还有大部分没有讲完,时间就结束了。
我也没有认真听他在讲什么。
那个场景,在我夜间漫步时浮现出来,为何要露出笑容,是老师的计划吗,增加亲和力吗?但不是,就仿佛知晓没有人会了解他似的,老师在喧闹的演讲场合,往内心的洞穴里越逃越远。
但也有另一种解释,他怕被人了解,他怕就此成为一个能言善道的成年人。
所以用紧张来提醒自己。
就像曾经坐着火车,去到陌生的地方,仅仅只是在站台上坐一个下午。
内心保留着这样的少年的老师。
我和老师只在时间的罅隙里面说几句话。
所谓的罅隙,是无来由的,或一时冲动的时候。
但无论哪一种情况,我都能得到老师的回应。因此,我想与老师更少地说话,不要说话。(我不该利用他人的善良来填补自己的寂寞,不是吗?)
摩挲着耳边被单的时候,轰隆隆的声音掩盖了门外的谈话声。
掩盖了这个令我不满意的世界。
我回忆着梦境里面老师的文章,还有我们坐着的庭院,变成石头的我们,和变成猫的我。
庭院里真寂静啊。
坐在老师身边的我,和老师真寂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