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适合相恋,
有些人只适合仰慕。
再见了,我曾赖以生存的光。
以沉默,以虚妄。
早在你认识我一年之前,我就已经认识你了。
那时候秋天刚刚到来,天空高远,舒云流淌。
你站在主席台上,以学生代表的身份。明朗的阳光笼罩着会场,空中时不时有群鸟倏然飞过,扑棱棱的翅膀,像一面面黑色飞扬的旗帜,旗帜下穿着黑色制服、戴着银白色校章的你,显得清俊挺拔。
你的声音被话筒扩大,却依然有种说不出来的好听,让我想起深秋那条落满干枯枫叶的小径,踩上去时咔嚓咔嚓的声响,低徊而有质感,像是耳语,片刻又渐渐远去。
我仰望着你,像一个虔诚的信徒。
我听着你的言语,像聆听神圣的教义。
我闭上眼睛,这个世上便也只剩下我和你。
隔着虚空的黑暗,静静对立。
我的整个青春,都显得太卑琐了。大概没有一个少女可以像我,低微如尘埃,风过而形散,像随处无可控制的隐形一般,完全无法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我曾经无数次地与你错肩,楼梯的转角,课间的开水房,放学时人来人往的路上……像生活在两个完全平行的时空里,我只是获得了某种意外的特权,得以在暗处小心翼翼地窥探你;可你始终是活在光明之中的,我于你而言就像一团无以名状的空气,从身边倏地滑过,就立刻消失得无踪无影。
也许我该值得庆幸。
因我仰慕你,便也不允许这样平凡的自己,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你的生命里。
渐渐地,我已经不满足于只依靠运气和你相遇,我像个走火入魔的跟踪狂,开始刻意溜达到你常去的地方。
午间你会去食堂领好预定的盒饭,然后折返去温书的自习室,坐在倒数第三排靠窗的位子上。掌握了这个固定的行踪之后,我便匆匆吃过午饭,抱着书和笔记本坐到了你左后方的最后一排,虽然在那之后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是在笔记本上涂涂画画着你的侧影、背影,要不就是在画的边上加一些简单却很隐晦的句子——我就是个懦夫,在你根本不可能看到的地方,都无法大胆而炽烈地表达爱意。
午间的自习室也有其他的学生,却像是拥有隔离现实的屏障,静谧得如同一个纯白的梦境之所。秋蝉在静寂中一声一声地响起,又会在某个时刻迅速地低落下去。偶尔窗外有风经过,轻轻地撩动你的发尾,光线明晃晃,把周围的一切都虚化成模糊的背景。只有你,是一切的中心,是我目之所及唯一的焦点。
起初我以为你节约了午休的时间是为了加班加点地刷题——毕竟你有那样傲人的成绩,然而很快我就察觉到你是在看别的什么书。有一回我趁着你中途离开自习室,往前挪了一下位子,偷偷去翻那本书的封面。当我触碰到那本书的一刻,仿佛被微小的电流击中了身体,那是你的指尖抚摸过的书页,此时此刻与我的指尖连接在了一起,我便仿佛终于与你有了那么一丝现实的联系。
封面上印着“《隐之书》A·S·Byatt”,看起来非常文艺又高深。我不敢多翻,便原样地摆好,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记住了这个名字。
很多年以后当我真正地爱上了Byatt,你已经不再读这些深沉寻幽的作品。可那仍然像是连接我们两个世界的咒语,神圣,又神秘。
学生时代大家仰慕的对象无非也就那几种类型。
而你,其实也是最常见的那一种:毫不费力的样子就能考取很好的成绩,只要发挥正常,就总是成绩排行榜上的第一。
我们都是无比安静的人,但我们又大相径庭。默默望着你的我显得鬼祟又龃龉,像是一个多出来的笨拙的影子,突兀地杵在你的身后,只是由于太没有存在感而从未引起你的注意。你却被透彻的光笼罩,永远活在明亮之处,像一棵遗世而独立的水杉。
教学楼旁的宣传栏常年公布着月考成绩排名前一百的名单,你很少在前面停留,因为大部分时刻,你总是毫无悬念地排在第一位。
但终于有一回,你在宣传栏前停下了,我也在不远处停住了脚步。你的旁边站着两个女生,正在大声而放肆地交谈着:“哎呀,那个××(你的名字)这回不是第一名了唉,竟然被超过了……”她们大约是不认得你的长相的,就这样站在你的旁边毫无意识地讨论着你。我有些嫉妒她们,但内心又随之涌起一阵悲哀,淡淡的却足够一点一点刺穿我的悲哀。
你被超过了,并被这样公然地讨论着。
我突然很希望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认识你,其他的人怎么能有资格这样云淡风轻地提及你。
可是你笑了,我看见了你不易被察觉的笑容,微微上扬的嘴角,淡淡的神情。这个意味不明的微笑让我惶惑,让我清晰地觉得,我并不懂你。
后来不记得因为什么旧事重提,对于那个笑的意义,你只是说当时听到女生们的谈话,觉得很有趣,这样被讨论着却不被发觉当事人就在身边,像是自己隐形了一样。
果然,我们是不一样的。我只会为了自己的隐形或悲哀或拥有狡黠的欢愉,而你,是平静而坦然的。
等你走了,我才走到排行榜前。右下是年级前十名的合影,我每次经过都要假装不在意地往那里瞟上好几眼。但是那次,我萌生了一个想法——如果,如果我能考进前十名,也许就可以和你站在一起,可以出现在同一张照片里,可以同一时间面对同一个镜头微微扬起嘴角。
我是个特别有仪式感的人,觉得倘若能够这样相识,足够神圣。
大概,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午间的自习室,我依然占据着那个偷看你的最佳位置,只不过不再在笔记本上漫无目的地写写画画。我开始在你的背后默默地刷题,累了的时候抬起头望着你依旧沉静如水杉的背影。
大概是内心强大的意念起了作用,不长不短的半年过去,我出乎意料地进了年级前十,刚刚好第十名,和第一名的你隔着九个人的距离。
不过没关系,至少我终于可以和你站在一起了。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竟是你先来与我打招呼的。
那天十个人拍照的时候,我假装认真地整理着领子和袖口,因为事实上除了你,其他的人我都不认识,在一群人当中一个人突兀地站着,显得很尴尬。我很想抬起目光锁定你,但我不敢,便一直低着头,紧张地看看地板,看看自己的鞋子,再看看别人的鞋子,像失眠的人数羊一样一丝不苟。
“是你呀,恭喜。之前在自习室好像经常看见你,认真得让人都不忍心打扰你。”
咔嚓咔嚓的,像好听的枫叶的声音。
你如此轻松温柔地搭讪,却不知道我是经历了何等的艰难险阻,才可以与你如此地接近。
可我仍然不敢看你,不敢对上你的眼睛。
“谢谢……也恭喜你。之前,也经常在自习室看到你……”
像是有一扇大门向我敞开了,我颤颤巍巍地走进去,那是以你为名的世界,阳光灿烂之所。我变成了你光明正大的影子,顺着你的步伐,紧紧跟在你身后。
那个时候我便真正地开始觉得,我不能没有你。要是没有你,我又会变成一个没有主人的影子,一个无人看管的游魂,再度沦为一个泯然众人间渐渐隐形的人。
我终于可以在午间的自习室里坐在你的身侧,渐渐地学会了和你自然顺畅地聊天,也慢慢地知道了你的人生中更多的细节。好的,坏的,让人心底泛起愉悦的,让人情不自禁感到悲伤的……我开始了解你的过去,像一个刻录机一样一字一句地在心里记下你说的每一段故事。
你说起你那儒雅而极为有头脑的父亲,有些神经质的对你要求无比严苛的母亲,但你同样爱他们。你有很好的家庭,很好的过去,也必定会有很好的未来。
你是像水杉一样温柔沉静的人,最优秀,又最与世无争。
我是这样地相信着的。
高三伊始,你去参加全国化学竞赛,大约三个月的时间里都被安排在特别的培优楼里自习。那会儿的午间我便无法再坐在你的身侧,和你共享着那段珍贵的时光。
于是下了晚自习,我会第一时间跑到培优教学楼的楼梯口,等待你从走廊的另一头、从黑暗里,缓缓地向我走来,然后一同走回生活区。
那是你去参加比赛的前一天,你和往常一样穿越长长的走廊向我走来,走到跟前,递给了我什么东西。当时光线昏暗,我一时半会儿看不清。你轻声对我说:“刚才折的,送给你。”
我凑近了一看,是两朵珠光纸折成的蔷薇花,小巧精致,像两颗小小的心脏。
“你明天就要比赛了。”想着嗔怪一下你怎么还有心思给我折花,却没有说出口。
“加油呀。”
也许是一开始心理定位就不平等,无论相识是如何地自然平和,我却始终处于一个仰望者的位置。我依旧是那个在台下仰望你的人,是那个在午间的自习室在你身后默默注视你的人。黑色的群鸟从天空中飞过,扑棱着翅膀,像我的内心,雀跃中黯淡,有着隐秘的激动和兀自的紧张。
你比我优秀太多了,我终其一生都在追赶你的步伐。想着未来考不上你所在的大学,也一定会追随你,去你所在的城市。
高考一百天的时候,学校安排了祈福的活动,考生们可以将自己的愿望写在五彩斑斓的丝带上,系在许愿树的枝头。
我们分别写下了自己的愿望,虔诚地走到许愿树前。许多的丝带在我们上方飘扬,我仿佛看到了许多美好的愿望,在风里幻化成了无数发光的蝴蝶。
好美。
“我们的要挂得高一点吧。”你说。
“嗯,高一点……会比较容易实现吧。”
“给我吧。”你微笑着向我伸出手。
“欸?”
“我比你高呀,我来帮你挂吧。”
“欸……”
你一定是看到了我的愿望吧。
我不知道你的愿望,可我的愿望,仅仅只是,未来能够去到你所在的地方。
丝带在高高的枝头飘扬,像一面面小小的执拗的旗帜。
约定,承诺,许愿……年少时这些带有仪式感的符号总让人感觉格外难忘与美好。
高考结束后的暑假。我们一起参加了学校举办的野营活动庆祝毕业。夏夜里旷野的夜晚,漫天星光,盛着星辰的银河像是要倾泻下来一般,仿佛闭上眼侧耳倾听,就能听到星辰坠落的沙沙声。
“你要填哪所学校呢?”趁着气氛静好,我忐忑地询问着,“我只是想……和你填到同一座城市。”
漫长又寂静的沉默,很久都没有等到回答。我生怕是夏夜的风声,把你的答案吹走了。
“我的愿望,就是——希望你能考上理想的大学哦。”
我迷惑地望着你,想着这大概是句好话,却答非所问。
“我已经,申请到国外的学校了。之前就已经决定了。怕影响到你考试的心情,现在才告诉你……今后,也要好好加油呀。”
这样啊,这样啊。
我听到咔嚓咔嚓的,枫叶碎裂的声音,沙沙沙沙的,星辰纷纷坠落的声音。
我在和你平行的世界里,远远地、暗暗地,望着你。
从亘古伊始仰望到地老天荒。
有时候我一觉醒来,会感觉你已经离开我很多年了。事实上哪有我仰望你的时光那么遥远漫长。有时候又错觉,你依旧在我不远不近的地方,微微的光亮照耀着我,让我这个影子,有所着落。有时候,我趴在窗口,听风,看云,会突然很想要好好地和你开始一场认真的道别。可是你正在大洋彼岸的某个我所不知道地方。
我就这样想着,想着,眼里会莫名地流下眼泪。
我写过一些信,但都觉得不够好,写完就撕碎,像撕碎残存无几的执念。
4月的时候,我收到了你飘洋过海寄来的明信片,邮戳上有着小小的旗帜,我的指尖划过你的字迹,每一个字都有着滚烫的温度。
我真的,很想念你。
有些人适合相恋,有些人只适合仰慕。
一些人在同一个星球上厮守,一些人在不同的宇宙里相望。
至少我曾经,也去过那个世界一趟。
而你,只是我在那个世界里曾经赖以生存的光。
现在,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