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是一周前知道小林的死讯的。小林已经去世四年了。她逛街偶遇大学校友，两人吃着甜品共同缅怀青春的时候，对方突然冒出一句，哎你知不知道刚毕业没多久我们院有个男生查出得了绝症，辅导员还挨个联系同学捐款，谁知道钱还没送到人就没了。
珊对我说，那个瞬间，好像有一片阴影沉甸甸地盖上她的眼睛，身体里有个声音尖叫着要她赶紧逃开，不要听接下来的话。但在她犹豫着要不要转移话题的时候，校友就说出了小林的名字。
珊哭了很久很久，就跟中邪了一样坐在那里嚎啕大哭。跟校友分别后回到家里，她仍然在哭，恨不得把内脏都哭出来，哭到整个人都空掉，这种情况持续了整整一周，她想起来打电话给我。
我们三个人是高中校友，珊和我还是同班同学。考上同一所大学后，珊拉我参加了几次同乡聚会，每次都不厌其烦地跟在场所有人讲，她和小林互为初恋，初中就在一起了。这种甜蜜持续到小林喜欢上别人和她分手，珊丧家犬一般就此沉寂，结束了她骄傲的漫游。
我和她原本并不要好，毕业后在同一座城市打拼才留了电话号码，生活并无交集。这座城市里只有我知道她和小林的故事，她可能觉得有义务告知我小林的死讯。
我们因此开始频繁地联络。但是珊变得节制，不再滔滔不绝地回忆过去，只跟我聊聊日常工作和生活。但她会在某个话题仍在延续的时候突然问我还记得小林的事情吗，让我猝不及防。
我说我不记得了。
她说很久以前和小林恋爱时，他就对珊说，他完全想象不出来三十岁以后的人生，可能会早早死掉吧。还详细地跟她列举家族里有哪些人是得癌症去世的。但是离三十岁，还有整整七年，他就不在了。
“我再跟你说一件事吧”，又一次珊对我说，“我到现在还存着两个端午节娃娃。”
我的家乡过端午节有个习俗，爸妈带我们去给长辈送礼祝福的时候，长辈会给小孩子一人一个娃娃，男孩子给的是女娃娃，女孩子得到的是男娃娃，寓意应该是希望孩子们长大后能找到心仪的伴侣。我们把得到的娃娃拿到一块，比较谁的漂亮。小林和珊初中就在一起了，他拜托家人把他小时候的娃娃找出来送给珊，那是一个长头发，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娃娃。我说那应该和珊长得很像。
“一点都不像我。”她又开始哭了。
每次挂掉电话我都会偷偷哭一场，不是为了自己变成珊倾倒痛苦的容器，而是为了小林。我当然记得他，在跑道上意气风发的男生，每次看他比赛，我都会想怎么会有人跑步那么好看。我也记得有一次珊去排练节目，小林放学后冲进我们班，笑着问我们哪个是珊的座位。他替她收好所有的课本，把散在桌上的笔收进文具盒里，背着她的包等她放学。
我没有在暗恋他。我只以为大家都会平淡平庸却又平安地长大变老。想来可笑，明明有那么多人是出意外离开的，我却以为身边的人都会变成老头老太太，再见时一笑泯恩仇。
我只为他没有挥霍完的日子哭泣。
一转眼冬天就到了。天空和地面都换了颜色，望向哪里都有萧索之意。我开始频繁地做梦，梦里我要坐很长时间的火车，开始一段目的地不明的旅程，夜晚车窗外都黑了，玻璃上映出车厢里的灯光，我对着玻璃，偷偷观察那些乘客的面孔。有一些非常熟悉，他们曾活生生地出现在我上学的校园里，我生活的小区里。我们曾在课堂上传过小纸条，或是在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会心一笑。
现在，在梦里，因为想不起他们的名字，我们无法交谈，连交换笑容都变成奢望。他们很安静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会在很偶尔的时候，抬起头望向窗外。这时候，我就徒劳地盯着他的眼睛。我想乞求他们，叫他们不要死。
02、珊约我一起去爬山。我们清晨出发，天还黑着，星星格外的亮。整座城市都沉睡着不愿醒来，空旷得让人心慌。我们穿着最厚的羽绒服，把脸埋在围巾里，一言不发的地从山下往上爬。路灯后面的黑暗有了颗粒感，如同黑暗包裹着什么不规则的硬物，打算给毫无准备的人重重一击。我有些害怕，不知道自己身后还跟着什么，可看着珊瘦削的背影，恐惧又蓦地消散，觉得只要跟着她这样走着就好。快到山顶时，红得耀眼的太阳终于冲破地平线，刺穿了云层，我俩站在一块大岩石边上，喝着保温壶里的热咖啡，沉默地看着脚下城市的灯光，一片一片地消失。
我把东西拿来了，我们开始吧。珊摘掉手套，从背包里掏出两个娃娃和一个白色文具盒。
没法挖坑，我们把东西塞在石头的缝隙里，再用更小的石头把它们盖住。
做完这些，后背都湿透了。珊垂着眼，睫毛上结着冰碴，脸躲在哈气后面模糊不清。我以为她会说一句致过去的美好回忆之类的话，但她都没说，起身拍拍裤子，问我，你知道老家在哪个方向吗？
还没等我回答她就摇摇头放弃了，“算了，不矫情了，我们做的这些，他都不会知道了。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下山的时候珊走在后面，我们不断遇到爬山锻炼的人，他们还会停下来问我们，离山顶还远不远。
“不远了，马上就到了。”我残忍地欺骗他们。然后一面听着珊的呼气声，一面忍住想把难过拧出泪水的冲动，向前走着。
中午一起吃完饭，我俩在市中心的广场道别。珊要回家拿行李，然后回老家。问起她的打算，她说想走一步看一步，也许回去就不再出来了。冬日下午的阳光暖烘烘的，广场上都是出来散步锻炼的老人。我俩坐在椅子上，各自想着心事，她突然歪过身子，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因为刚才共同完成的仪式，这亲密中还有一点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隐约觉得，我俩会心照不宣的把和小林有关的所有回忆都埋起来。
一对步伐蹒跚的老爷爷老奶奶，互相搀扶着从我俩面前走过。
“突然发现，白头到老的夫妻真多啊。”她说。
“我说你，”我突然想起来，“那个文具盒是你高中时候用的吧，怎么到现在还用着？”
“他送我的，那是他给我买的第一件礼物。我就把抄的心经放里面了。”
“有段时间非常恨他，恨到什么程度呢？大概也想让他死掉吧，那样我就能毫无顾忌地走在街上，也不用再一听到他的名字就下意识想逃跑了。我们从初中开始谈恋爱，这么多年的感情，连根拔起的时候真的很疼啊。那时候我真的想不通，他怎么能说喜欢别人就喜欢上别人了呢？那种感觉就像是他直接从根本上把我这个人否定了，从这个世界上除名了。”
“回来工作后慢慢不恨了，是真的不恨了，结果他却死了，然后我才发现我根本不想让他死，我只想他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足够了。忘了我或者记得我，这些都一点不重要，哪怕他从来没因为伤害过我而后悔或难过的，我都不会再在乎了。只要他还活着。”
“但他已经不在了。”我说。
“是啊，说这些都没用了。他已经不在了。”
珊走后再也没有联系我。春节我本想给她打个电话，但她留给我的本地号码已成了空号。偶尔我会感觉恍惚，以为是某个梦境越过现实的壁障抓住了我，又把我扔了出来。
但我毫无疑问地，真切地意识到，小林已经死了，他将永远比我们年轻。
03、我最近总会是想起上幼儿园的时候。下雨天，我们早早吃完午饭睡午觉。我躺在靠窗户的小床上，右手边，小伙伴们睡着了，大家的呼吸声很神奇地凝聚成温暖的气团。左边是落雨的屋檐，凉风从窗户缝里若有似无地渗进来。
我想象自己是一道大坝，拦住雨水，保护了我的朋友们，就像一个英雄。雨落在树丛里，落在滑梯上，打湿蜻蜓的翅膀，敲穿门前的石头，氤氲的水汽和植物的味道缠绕在一起。
我梦见自己变成了大人，穿大人才会穿的那种连衣裙，有自己的背包，想去哪儿都可以去到，想买什么都可以买到。大人们好像都拥有一点儿魔力。小孩身体无力，虽然内心勇敢，但是哪里都去不了，只能憧憬以后，以为什么东西只要长大了就能得到。
长大了，才发现自己是个内里脆弱的空壳子，同样被无力束缚着，外面下起瓢泼大雨，我的心里就会漏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