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姜维说得没错,喜欢沉默地活在自己小世界里的人,很多时候,必须要学会多数热衷你来我往的人的规则。
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一个只属于你一个人的空荡荡的房间,让你可以享受永无止境的自由。没有一扇大门是紧闭的,所有的房间中都在不断地上演你来我往。
当时的我并不明白这个。
当时的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从有一天开始,班里周围人和我说话的口气都开始变得拘谨起来。
原本我也不是爱说话的人,在人群里总是扮演沉默的角色。
可我并不明白,为什么只要一看见我走近,聚在一起的人群就会停止讨论。
有几次,我看见女生之间互使了个眼色。然后她们就将问题从吐槽班主任的苛刻转移到各自追的偶像团体。
我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反正一直以来,我都习惯一个人。就算心中多少有些莫名的不舒服,我也安慰自己不需要这些原本就虚情假意的友谊。
也许正是因为,在内心的深处,我是一个如此冷漠的人,所以才会落到没有交心挚友的境地。
这样被周围的同学冷漠孤立的状态,在一节体育课上达到了高峰。
正值学期结束的期末考试,高中时的体育课,男生和女生已经分开上。我站在第一排的后面,等着那个戴着圆眼镜的圆脸老师安排考试流程。
“我们女生两个一组,考仰卧起坐,一个帮另一个数。”圆脸老师抬了抬眼镜。
“朱毓——”老师叫到我的名字。
“你和杨柳一组。”她安排。
杨柳是班级里最直言直语的女生,就算在课堂上,若是与老师发生了不愉快,也敢当面冲撞。日日都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活得酣畅淋漓,快意恩仇。
“我才不要和这个贱×分到一组。”她站在我的身后,锋利地说。
一瞬间,我感到自己身体里每个细胞都在颤抖。那是我第一次被人骂这样露骨的词语。
我捏紧了拳头,让指甲钳到手心,却不敢抬头看杨柳一眼。
这件事过了很多年,每一次回想起来的时候,我都能清楚地记得那天半阴半晴的天气。记得那个空旷的操场,好像只要我闭一下眼睛,那绿色草皮和新粉刷的红色油漆的味道就扑面而来。
我站在那里,向远处的球场望去,班级里的男生也在进行篮球考试。
姜维的身影一下子被我辨认出来。他还穿着那个款式的T恤,只是换成了黑色。我尽量让自己分个神,想他是不是买了好几件这样的衣服。
那件黑色T恤飘荡在篮球框下,成为我双眼能看见的唯一颜色。
它们安全得像一个黑夜,可以藏匿太阳下无处躲藏的我。
(四)
后来看日本电影中,总是有学校霸凌的情节。当看到被霸凌的女生被死死推到厕所的墙角,接受谩骂和殴打的时候,我从未表现出过太多的同情。
内心深处,我居然有些羡慕那个被推到墙角的女生。
大家把所有对她的不满都发泄出来。被逼到墙角的她,可以因为疼痛理所当然地哭出来。
日后,也因为彻底坠落过,有触底反弹的可能,真正凤凰涅槃,死而后生一回。
而从未有过当着那些家伙面哭出来的我,只能沉默地活着,直到变成人海里的一颗石头。
因为体育课的事件,我开始愈发讨厌人多的地方。厌恶的程度变本加厉起来。
于是空教室更成了我的精神寄托。等人都走尽之后,我才能好好呼吸。
幸好姜维还在。
人潮散尽后,教室越来越安静,我能听见后面翻试卷的声音。
冬天的夜晚来得比较早,有时候透过教室旁边的窗户,我能看见他伏案写试卷的剪影。
我起身,他在后面叫住我。
“朱毓——”
“啊?”我回过头。
“他们说——”他有那么些犹豫。
“你说。”
我想知道他们说什么。想知道那些当时的我必然承受不了的议论。我想走到火焰的中心,虽然看到真相的代价是丧失快乐。
“他们说你平时不怎么说话,但是暗地里去班主任老秃头那里打班上同学的小报告……”
“打小报告?”我冷笑。
“嗯。大家都不喜欢老秃头,而你总是问他问题,大家就以为你是他的间谍……所以……他们才会选择孤立你。”
“那你相信他们说的话吗?”我看着他的眼睛。
教室后面的窗户没有关严,冬天的风像离弦的弓箭,一次又一次击中在玻璃上。
情况越来越糟糕。
高中班级的群一直不让我加入,有一个管理员同意了,但是没过两天,与杨柳交好的另一个管理员又将我剔除了。
在那个别扭的年纪,我看见电脑上弹出的“您已被管理员××移除该群”的提示,愤怒又无奈,软弱牵制着我的每一根神经,让我干脆把联系人里班级中的每一个人都删除。
鼠标点到姜维的名字时,我犹豫了下,还是狠狠按下确定的按钮。
(五)
电影院门口,我看着这位从往事里走来的故人,才知道,关于那段过去,我什么都没有忘。
她一直在说话,我一直微笑地点头。
她说听说我毕业后做了设计师,开了工作室,做得风生水起。
她说,高中的时候你画画就很厉害,才女呀,有一技之长就是不一样。现在果然这么出息,不像她,大学毕业后回家,家里托人介绍,才在边郊的一个事业单位做个小职员。每天回市区的家要穿越大半个城市。
我笑着听她说话。
她拉着我的手,像是不知道有多少贴心的话要说,而我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多年前那节体育课,那个塑胶草坪的味道又来了,冲破电影院浓烈的爆米花味道,刺激着我的每根神经。
“你知道吗?后来毕业没多久,我就退群了。我们班里那几个女生太可怕了,就是杨柳她们那几个人。天天找别人的事……最后她们几个自己天天吵架,说什么谁抢谁男朋友,谁是****谁该死,天天都不停休……特别是杨柳,听说在大学里天天和人撕×,前段时间还上微博热门了你知道吗?说是惹上了个富二代室友,被好好收拾了一番……要我说,常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高中的时候她们几个就爱乱说别人这个不好,那个不好……”她拉着我,像是在和我说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哦。”我笑笑。一边回复着手里的工作信息一边听她倾诉。
过了很多年,人还是很难改变的。我能想象出来,当年,也是在这样一个小角落里,她们拉着彼此的衣袖,指责我是一个多么无耻的****。
这个世界上,这样的事情,每一天,许多个角落都会发生。因为缺乏安全感,因为利益方向不同,人与人之间充满恶意。因为狭隘和愚昧,人与人之间充满猜忌与中伤。有人说,人一旦形成集体,就难免卑鄙。其实根本上,还是因为我们身上有着卑鄙的本能。
没有一个房间总是空空荡荡,都是人来人往,就像后来学校为了错开吃饭时间,将学校的学生分成A组和B组,按照不同的生物钟放学。我梦想的独处时间也缩短了许多。
有一次,我从午休后空荡荡的教室里走出来,在空落的地下通道里行走,走着走着,却听见后面传来人潮声。
我碰上了另一组放学的同学。
那些人流潮水一样覆盖我,把我淹没。
杨柳和几个女生从身边经过,她们应该是等着B组别班的朋友一起放学。
她们气势汹汹地拉着手从我身边走过,交头接耳,不断嬉笑,好像一支无坚不摧的队伍。
杨柳回过头,朝我轻轻吐出两个字,通过嘴型我就知道,还是“贱×”。
我忍住眼泪,虽然当下那一秒,我差些就要蹲下身哭起来。
那一刻,我很想变成鸟,离开这个地方。永远永远。
在一个群体里过得不开心,感觉被孤立这样的事,发生的概率总是存在的。每当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们总以为是被孤立的一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作为亲身经历过类似事件的人,我却要站在“集体偶尔也会愚昧”这一边。
集体愚昧的时候,能够杀人,手起刀落,肇事的每一个人还可以仗着“我们是一个集体”的原因,而连愧疚感都抹杀。
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是集体的刽子手。集体其实就是我们本身。只是我们不愿去承认。
大学的时候在设计公司实习,有次在卫生间听见有女生抽泣的声音。
她走出来,我才看见是一个戴圆眼睛、头发黑直长的姑娘。
我看着她猩红的眼眶,从包里拿出一包纸巾递给她。
她接过纸巾,才忍住的眼泪又落下来:“他们为什么都不喜欢我?我做错了什么?他们为什么都讨厌我?是不是我不好?我可以改的……真的……”
“不是。”我摇摇头,给出一个让她诧异的答案。
“你已经受够了责怪,不要再责怪自己了。你只要做好工作上你该做的事情,剩下的时间,请勇敢地做你自己。”
我无比坚定地告诉她。
(六)
“朱毓——”电影院门口,告别之后,我的那位高中同学又叫住我。
“留个联系方式吧?以后如果要做设计,你可得打个折啊!”她掏出手机。
“好,你留下你号码,我给你拨过去。”
“哎!好好好!保持联系哈!美女加才女!”
走出电影院,正好遇上散场的人潮,过马路等红灯的时候,我掏出手机,删除了刚才那个再也不会联系的号码。
赵言在马路对面的甜品店门口等我。我看见他开着车窗,不小心打了个盹儿,像只熟睡的猫。
绿灯亮起来,我往前走。
这样的事情我们每天都在经历,从一个人来人往的房间,走向另一个人来人往的房间。与人周旋,也与自己周旋。
只是就像行星偏离轨迹,偶尔我也会有无力往前的时候。
那个17岁的我,一个人走在地下通道,莫名又接受了杨柳回头的谩骂。连前行的力气都没有。
人潮一直往前涌动。我走得越来越慢,旁边都是欢声笑语,结伴去吃饭的人。
我不知道为了什么要再向前。
这时候,后面有一个瘦高的身影逐渐与我平行,慢慢握住我的手。
我侧身看过去,男生今天又穿着那件款式的T恤,只是换成了白色。
懦弱的我想要挣脱他的手,他却握得更紧。
“我相信你。他们说的字,我一个都不相信。”过了很久后,他才给了我答案。
“对不起,现在说这个有点晚,但我相信你。”他的眼神里没有躲闪。偏褐的眼睛像一只琥珀。喉结因为紧张而突起。
这样不惧险阻,勇敢坚定的表达,对当时的我来说,非常、非常重要。
我看向他琥珀色的眼睛,那些周围的人潮通通变成毫不重要的油画色彩。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体里升起,然后又重重落下,沉淀为我走向人生前方的勇气。
我没有说话,紧紧攥着他的手,终于哭出来。
他不知道,很多次,我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从不回头。
因为只要我不回头,他就一直和我留在那个空教室里。
此后,无论我身处这世上哪一个房间里,身处哪一个陌生的城市,荒无人烟的小岛或是荆棘丛生的雨林。无论我正面对着万丈深渊的绝境,还是一团乱麻的生活。无论我身处地狱,还是天堂。
只要我不回头,他就一直在那里。
不会离开。一直一直在我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