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我不回头
他就一直在那里
(一)
我在时代电影院门口,和赵言通电话。
“你把车停在哪儿?”我问。
“电影院对面那家甜品店门口。”
“人家给你停?”
“可不,我就是张活招牌。”
“你等等我,我买个东西就下来。”
还没挂上电话,身后一个女声叫住我。
“朱毓——”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皮肤黝黑的壮实女孩叫住我。
“你好?”我努力减少自己言语里的陌生。每天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我真想不起,她是在哪一次饭局觥筹交错间留下名片的。
“22班的!林丹丹啊!你不记得我了吧……”
“啊,怎么会,就是刚刚有点蒙。”是记不住了。
“哈哈,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安静,浑身散发着艺术气息,不过这回更美了。”她客套。
高中时期的我,齐耳的短发,戴着黑框眼镜,瘦瘦的身板,坐在班里中间偏后的位置,不爱说话,除了写试卷,最大的爱好就是看小说,也没有加入叽叽喳喳的女生小团体,很多时候基本上都是一个人,一个人下自习,一个人去食堂吃饭,早自习之前偶尔一个人去操场跑步,追逐日出,以为自己是在进行“日剧跑”的女主角。所以对于高中生活,我基本上是记不得太多的,或者,是我不想记得太多。
那时候的我,安慰自己,这样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偶尔在食堂里看见相对而坐的情侣,会下意识地坐远点。
埋头吃饭的时候,偷瞥远处的桌子,看见女生掏出纸巾,撕了一半之后,递给对面的男生。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画面,是当时的我最羡慕的恋爱瞬间。
我是个怪人,自然也会被奇怪的东西打动。所以我捏了捏手中鼓鼓的餐巾纸,心想,它们都不能充分被利用呢。就要这样一直胖下去,多么可惜。我那别扭的心态就像是《春光乍泄》里跟肥皂和牙刷说话的梁朝伟一样,连深情都不愿意表露太多。
因为是寄宿制学校的原因,所以我们所在的那所高中,规模甚至比有些大学还要大,学校里有很多地方:篮球场、足球场、八百米塑胶跑道、图书馆、食堂、教学楼、连接食堂和教学楼的地下通道、宿舍、小公园,还有各种各样的社团。
这些地方,如果让我来选,我最喜欢的是教室。
大多数人都不会喜欢这个地方。待在教室的时间,大部分都是在上课或者自习,有了宿舍的存在,连午休时间,大家都不会在教室逗留。
而午休时间的教室,是学校里我最喜欢的地方。
下课铃声一响,班里的人哗啦地散尽,奔向食堂或者偷偷溜到学校外面的小吃街,而我会选择留在原位,等教室里的人散尽后,拿出今天的作业唰唰地写起来。
倒不是什么刻苦的好学生,只是我讨厌人多。而球场上都是人,八百米塑胶跑道上都是人,图书馆里都是人,食堂和地下通道更是人满为患。
我是进电梯之后都会选择站在角落里的那种人,如果变成透明人的话,内心更会获得十分的安全感,所以留给我一间空荡荡的教室,对我来说是莫大的幸福。
写上一会儿作业,或者看一会儿漫画,或是听一会儿专辑,再去吃饭,地下通道是空的,食堂也不需要排队。我走在冷清的学校里,内心觉得十分踏实。
在别人眼中,我也许是个性格阴暗的怪胎吧。但我相信,每个人的想法都是不同的。只是我那些不同的想法太强大了,它们绑架了我的左膀右臂,让我选择一个人去做这些特立独行的事。
我的青春期和那空荡荡的教室一样冷清,但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
在那个敏感的年纪,我意识到孤独是人的天性,并且不以为然。可以说,那时候的我,和孤独唇亡齿寒相依为命。反倒是日后长成了大人,我才逐渐害怕孤独这面高墙,在恋爱里变成个黏人的小女生,被朋友嘲笑,谈了个恋爱连矿泉水瓶都拧不开了呢,似乎忘记了,曾经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独自相处了多久。
(二)
姜维的出现打破了我小小宇宙的平衡。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确切的日子早就遗落在那些坠入深海的日历中。
那一天,我照样像往常一样在午休的教室待了很久,像往常一样,写了会儿作业,看了会儿小说,听着最新下载好的心仪乐队的专辑,等我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看见了背后的男生。
他也合上书本,收拾起东西。灰色的T恤穿在他身上有些宽松,身形却也不显得过于瘦弱。
“你也没走呢?”我有些尴尬地问。说起来,我对他并不是完全陌生,除了同在一个班级,点头的照面。我们还曾经是华尔兹的舞伴。那段时间,向来保守的学校,居然允许大家在早操的时候做最新推广的华尔兹舞早操。在试运行过几次之后,这样男女成对的早操形式还是被取缔了。显然,在这样一个年纪允许这样的早操,还是比较容易引发各种情愫的。学校教导主任抓早恋已经抓得够头疼了,天天拿着手电筒照晚自习时的小树林,这样大白天提供给男女生互相勾搭的事情,还是尽量规避得好。
在为数不多与我的舞蹈中,每一次,姜维的手心都沾满汗水。
我不知道他的表情,因为我从没有勇气仰起头去看他。
我像个盲人一样左顾右盼,每一次旋转之后的牵手,都让我觉得不知所措。
到最后,我不知道他手心的汗水,是他的,还是我自己的。
“人比较多。现在走。”如今他站在离我不远的教室后排,回答我。我们又没有看对方的眼睛,好像这样才能更自然地交谈。
后来,也没有形式上的约定,我们开始每天一起在空荡荡的教室里逗留。
他坐在倒数第一排。我埋头唰唰地写题目的时候,能感觉到他在身后。
有时候听见后面传来翻阅试卷和书页的声音。像雨天的时候躺在床上听淅沥的水滴声然后沉沉睡去。
然后是在某个时间点,他收拾东西,或者我开始收拾东西。
我们离开教室,一起走过地下通道,从教学楼走向宿舍楼那边。
我们在人少的食堂里,还是坐在角落的位置。然后,我终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餐巾纸,撕成两半递给他。
可在抬头的瞬间,我发现他也正准备将手上的纸巾分成两半。
我们都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互相包容彼此的古怪。
周五下午是寄宿制学校的学生返家的日子。学校门口的马路又要迎来可怕的高峰期。
讨厌人多的我,自然会想尽一切办法避开黑压压的人群。
七点之后,马路上基本就空落了。
我拖着返家的行李来到车站,看见前面有个熟悉的瘦高身影,眯眼一看,是姜维。
他站在昏暗的夜色里,像一张音乐专辑的封面。电线杆上停驻的鸟儿就变成了音符。
我不说话,心里却很高兴。
有时候空空的车厢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那是城市刚出的双层巴士,因为有了双层的缘故,所以很少有人会坐一层,我和他坐在二层靠后的位置,靠着车窗,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什么。
“像水族馆的水族箱。”他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嗯。会移动的水族箱。”我很快就能反映过来他的意思。他说巴士是水族箱。
“我们这个水箱里空气比较多。”
“再早点的话,一车都是人,像要被拉去屠宰场。”
“相比较白天的话,更喜欢晚上离校。”
“嗯。进电梯的话,也会习惯性站到角落里。”我不能再赞同。
“这算是一种自我保护吧。”
“嗯?”
“就像每天要经历晚高峰的人,久了就会形成阴暗人格。国外不是有很知名的roadrage事件吗?汽车或者其他机动车的驾驶员因为高峰期太堵,有了路怒症。有个外国人直接下车用机枪扫射,还打死了一个中国留学生……”
“可怕。”
“人这种生物,做出什么都有可能呢。我们这种喜欢沉默的人,如果不熟悉那些喜欢热闹和你来我往的人的规则的话,说不定哪天就被放在枪口啦。”
他的话让我一愣。花了好久才理解过来。
巴士停了下来,他要早我几站下车。我坐在双层巴士靠窗的位置,看见他站在路灯下,背着耸起的黑色双肩包,朝我挥手。
橙黄色的路灯在他招手的瞬间忽然亮起来,像烤箱里加热完毕的焦糖布丁。
我透过水汽氤氲的车窗望向他,望着这个树木稀少的城市凛冽的冬天,总有种错觉,这不是在告别,而是刚刚的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