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世界是她的梦想
第一眼看到她,淡路脑海中不由得浮现“高岭之花”一词。
骄傲的。冷漠的。有一些和周围格格不入的孤高,说起话来声音却很小,软得像哀伤的小鹿。若用“空谷幽兰”来形容也不会太夸张,她本身就有不符合这个空间的气质。
偶尔在办公室瞅到老师案上的学生名册,她的名字旁,户口地点是个陌生的地名。
在这所几乎没有外地人的学校算是稀罕事,趁帮老师整理试卷的罅隙问了才得知她是调剂生。
依稀从老师们的聊天中拼凑出“成绩优秀”“政府福利”“单亲”这样的字眼。觉得自己像是握了个秘密,从此和她四目相对总忍不住心里落一拍。
不知是因为有些独特的口音、孤高的性格、出挑的外貌,还是让老师们挑不出毛病的试卷,她的出现自然成了学校里的话题。
去学校的早晨,总能从人群中认出她的背影,瘦小的身子,有些轻微的猫背。
“花凛。”他冲着背影叫,然后是招牌式的微笑,“早上好!”
女孩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皱了皱眉,然后将脸扭去一旁。
淡路被一个巨大的问号砸碎了心。人气王哪里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新学期换到邻座后,观察她的机会比以前更多。
淡路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然而这种话若是被她知道,只会被赠送一个狠狠的白眼。
只是好几次看到她的背影,总是忍不住叫出声。
她倔强的眼睛里藏着的软弱,能看到的又有几个人呢。
“你还不走吗?”
她第一次主动对他说话,也是一学期都快过完的时候。
季节已经从早春变成了梅雨,黏腻的空气堵住毛孔,考试季也快要来临,总觉得心里有毛茸茸的东西在上下扑腾。
往每个人座位上放完体检报告,教室里就只剩下他们俩。
“你呢?”淡路停下手中的活儿。
“嗯……”她支吾着,目光落在手里的纸上。
淡路凑过去,是早晨班主任发下来的进学表。
“你要考K大?”
“嗯。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哎,不错。”淡路忽然觉得口中有些干涩。
“我也知道不太可能呀,我们学校,目前为止没有任何考上K大的人吧。”花凛自嘲地笑笑。
“也不是不可能啦,虽然,这个奇迹的概率比较……小……一些……”淡路的声音小了下去。
“嗯,我知道。但我不会放弃。”花凛捏紧了手里的笔,“为了他我不会放弃。况且,奇迹之所以存在,一定是因为有人实现它了呀。现在的努力不够,就用比现在更多的努力,一点一点地叠加……”
淡路愣了一下,大脑仿佛一瞬间进入无声的世界里。金色的阳光从树叶的罅隙中爬入教室的墙壁,最后从她头顶,为她打上一盏过曝的追光。
眼前滔滔不绝的她每一根毛发都被浸染,变成了闪闪发光的金,和记忆总的画面相互重叠,淡路终于想起了她看起来熟悉的原因。
“奇迹之所以存在,一定是因为有人实现它了呀。为了淡路,我不会放弃……”
洁白的病房里,阳光美得令人心碎,像是有天使的羽毛覆盖在母亲的脸上,直到护士拔掉她身上的最后一根插管,淡路才冲上去,握住她已经变得冰凉的手。
微微猫着背,在菜市场挑选新鲜蔬菜的母亲,在笔记本上一页一页写着病魔斗争记录的母亲,倔强又凛冽的笑脸,忽然和眼前的女孩融为了一体。
淡路久久不能动弹,而她也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直到被她一把推开,他才察觉到自己的嘴唇先凑了上去。
3.世界是停止的记忆
起初也不是自己想来这里的。母亲改嫁给这个城市的人,牵扯到房屋搬迁,就把自己和花凛的户口都迁了过去。几乎没有商量的余地,花凛在电话那头冲海暄哭了一晚。比起家乡的海、巷口的烤肉店,她最舍不得的就是海暄。
刚来的时候,她几乎每周都见缝插针地回去看他。车票钱都是从午餐费里省下来的,安慰自己说少吃点还可以减肥变美。
自己生日那晚,她在家里吃过晚饭便偷偷拿包出门,电话那头和海暄道了晚安,却偷偷搭上了回老家的长途巴士。
是想给海暄一个惊喜。
就像他生日那夜一样,看到让她难以忘怀的星星。
赶到海暄家楼下,夜已经凉了。
海暄的房间里灯还亮着,花凛掏出电话,拨那串熟悉的号码。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平铺直叙的女声,提示该用户正在通话。
起初花凛不以为意,等了几分钟后,再试了一下。
仍然是那句,该用户正在通话。
十分钟之后,密密麻麻的焦虑渐渐铺上心坎,花凛有些慌张。
半个小时。
一个小时。
九十分钟过去后,海暄房间的灯啪地暗了下去。
花凛站在清冷的月光下,靠着墙壁蹲下去,微微颤抖地重新拨了一次那个号码。
提示声变成了,该用户已关机。
若他的房间矮一些,她也想学电视剧里那样,往他的房间里扔石头。砸碎他的窗户。
孑身一人的她已经无计可施,站了一晚的腿酸得不行,到车站的路变得格外漫长。最初是回不过神的震惊和愤怒,随后已经转化为害怕。沿着黑暗又狭窄的小路,花凛一边走一边哭,攒积好久的泪水磅礴而下。
这时候,手机的屏幕忽然亮起来。
“你在干什么?”是淡路。
“我在哭。”
电话铃声响起来。
电话那头淡路焦虑地问了一连串问题,类似于你怎么了你在哪里你不要紧吗你别做傻事啊。
“你烦不烦?”花凛一边哭一边说。
“我烦。我真的很烦,你在哪里,我这就去烦你。”
“我在哪里?我不知道我在哪里。”花凛吸了吸鼻子,话里还带着哭腔。
“那我就去哪里找你!你别动!”
“什么鬼……”
“你找个亮点的地方待着!衡山路88号,好。”
“你怎么知道?”
“我问的GPS。”
“那是什么?”
“是我的线人。”
花凛破涕为笑。
等淡路赶到的时候,花凛早就止住了泪水。还是那一脸冷若冰霜的表情,居高临下地看得淡路差点忍不住跪安。
“你来干吗。”
“别作,要没终点电车了。”
“你还没回答我。”
“奴才是来护送太后娘娘回宫的。”
“平身。”
“谢太后。”
回家的路上,淡路没有追问花凛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哭。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罐温热的奶茶塞进花凛手里,又伸手将她的手塞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里。她觉得有些累,便靠着淡路的肩膀睡了过去。旁人看来或许会觉得这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学生情侣。淡路将头看向窗外,用力捏了捏口袋里她冰凉的手。
至于生日那晚的事情,花凛事后也不曾对海暄提起。
距离已经将一些羁绊撕扯得又细又薄,好像一不小心便会咔嚓一声断掉。
是害怕知道真相的恐惧,还是害怕面对拥有过的失去。花凛问自己。
而海暄仍然一如既往地每晚在睡前和她互道晚安,关心她功课的进展,商量下一次见面的时间。
“花凛。”海暄在电话那头轻声叫她的名字,“真想快点见到你。”
不知为何,这一刻,自己的名字在他口中忽然变得如此陌生。
花凛往窗外看出去,只能看到狭仄的大楼缝隙里微弱的光。
4.世界是悲伤的叹息
再回到学校,花凛却忽然不理他了。
淡路上课时忽然把桌子往左边挪了挪,见她没有反应,又用笔敲了敲桌子。
女孩微皱着眉,嘴型是在说:“干吗?”
淡路在笔记本上写道:“我们来打个赌吧。”立给她看。
她看了一眼,低下头解手里的题。
淡路继续在纸上写:“如果我也考上K大,就和我在一起。”
花凛愣了一秒,迅速转过头去。
“周五六点,在图书馆前等你。”淡路写完最后一句,便迅速收起笔记本,随着往教室外涌的人群出去。
不是交往的关系,却为她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自习室的座位,抽屉的热奶茶,放学路上的陪伴。
周围的起哄也顾不得,为的大概只是维系她脸上稀薄的笑容。
将自己认识的辅导老师介绍给花凛,两人一起为进K大的考试做复习冲刺。
花凛的笑容多了一些,哪怕自始至终,都和他保持着友好的距离,对于他的付出,只是表达着淡漠的谢意。
然而淡路觉得这样已经足够。
毕竟考上K大后在一起,才是自己当初的约定。
“你答应我吗?”他其实从不曾问过。
闭上眼,眼前出现她的脸,想起的却是紧簇在她眉间的忧伤情绪。
直到那个突如其来的下午,他在学校门口撞到和一个男孩并肩走着的她,淡路才发现自己的傻。
看不到她的眼睛,却看到自己不曾得见的她的笑脸。他们走在一起,和谐和默契得像是从不曾分离。
淡路忽然有些明白了那夜她的泪,和她口中轻描淡写却又坚定无比谈到的,喜欢的人。
周五的下课铃声刚响过,淡路便拿起书包,和几个男生匆匆出了学校。头也不回。
周一再见到她,他没和她说一句话。抽屉里用来和她交流的笔记本再也没翻开过,放学后也和男生们一起走掉了。
胜负乃兵家常事嘛,他这么安慰自己,但连比赛还没开始就被宣判没有竞争资格什么的,他也无能为力。
“淡路。”
放学时,淡路正准备和几个男生走掉,却忽然被她叫住了。
“我有话告诉你。”
“哦……是不是周五的事情?哎呀,真的对不起,那天我忙着去打球呢,就忘了哈哈哈哈!”
“我可能要转学了。”花凛说。
“哎?”淡路瞪大眼睛。
“母亲又要改嫁了。”她苦笑,“一辈子到底要在多少个男人身边周旋,呵呵……”
淡路笑不出来,垂下头去,踢着脚下的灰。
“对不起。”花凛忽然看着他的眼睛,“我那天本来是想和你说……”
淡路忽然意识到,有什么就要来临。然而不知为何忽然没有了勇气。
没有勇气接受突如其来的拒绝,或者听到悲伤的叹息,没有勇气来面对自己的付出从头到尾都付诸流水,也没有勇气亲手看一段结局。
“不!”淡路捂住她的嘴,“不用说了,我都知道,都知道。”
这次轮到女孩瞪大了眼睛。她惊讶地看着淡路睫毛变得有些湿润,慌了神,拼命想说:“不是,我是……”
“不用说了。我不会去考K大了。像我这种人吧,还是留在本市的大学最开心了。抱歉哦。你别有负担。”
花凛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眼眶忽然红了起来。
淡路转过身,不知道如何应付眼前这场兵荒马乱。有什么不对劲,说不上是什么。
回过神来,花凛已经离开了教室。
发现的时候,花凛已经转校快一个月了。
班级里又换了一次座位。这一次,他的左边坐着一个胖胖的女孩,一下课就缠着淡路讲题,这里不懂哦,那里不明白。周围人都起哄说淡路是同桌杀手,淡路一慌神,随便扯出个笔记本来打草稿,却不小心翻开了当初和花凛的那本。
淡路惊讶地看着眼前这张纸,身体像被抽空般怅然若失。他久久地瘫坐在座位上,悲伤的,甜蜜的往事通通沿着鼻尖,传上了他的泪腺。
在那页稚拙的“如果我也考上K大,就和我在一起”上的角落里,她用淡漠的铅色,写上了一个“嗯”。
世界忽然跳转到没有声音的画面。深情冷漠的少女站在红绿灯前,长发随着风起一根根撩开,杏圆的眼睛里还藏着没有退去的感伤和恐慌。
他回头,她却忽然对他暖暖地笑起来。
他伸手,却发现是不可触碰的远。
“花凛。”淡路张了张口,却没有叫出声音。两个字却在喉咙中哽咽,化为悲伤的叹息,和夕阳一起坠入樱花树旁的湖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