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门口有镇上最宽阔的一条水泥马路。从那里出发,长途巴士一个小时能到市区,再向前,就是省会长沙,一路往北,甚至能到达首都北京——镇上还是有不少人认为,那已经是世界上最遥远的地方了。
张树两个月前刚从北京回来。
这天清晨,他到中学门口的马路对面去等车。同行的还有他曾经的老师何三元和现在的学生许文博。学生、老师、老师的老师,三个人依次并排站在马路牙子上,同时扭头朝车子要来的方向张望——一个继往开来的历史性场面。没多久,一辆灰蓝色大巴刺啦在他们面前裂开一道门来。上了车,何三元靠窗坐下,许文博在经过何三元那一排空座时稍作犹豫,最终坐在了相邻的后排,张树则在何三元的招呼下挨着他坐下了。
“你怎么样?”张树转过头去看自己的学生。
许文博此刻在后座拉开书包,正掏出一本作文书来准备看。
“头一回参加这样的比赛,有点紧张。”他说。
“放轻松。”张树说,“也不要看书了。想点好玩的事。”
许文博将打开的书合上了,但并没有将它塞进包里。
“好玩的事?”
“就是那种一想到就会开心的事。”
正上初中二年级的少年这时候嗯了一声,抬起眼睛做出仔细考虑的样子。
“我不想在镇上呆着,”他说,“像现在这样,可以坐很久的车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就很开心。”
何三元这时候也转过头来。他面色惨淡,眼里挂着丝丝血色,这时候只是回头看了许文博一眼,并没有加入他们的对话,又将头转回去了。
张树问他:“那你想去哪里?”
“唔。我也不大清楚。”许文博说,“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市里。我妈偶尔进城买点东西会带上我,但次数也都不多。”
张树笑了:“我还在你那个年纪时,只要有机会能去别的地方也会挺开心。”
“在我这个年纪?”
“对,在你那个年纪。那是挺久以前了。”
许文博若有所思,捏了捏手中的那本《作文宝典》。平装书的封面已经开始打卷。
“老师那时候可真厉害。”他说。
“啊?”
“听说老师那时候也参加过这个比赛,还得了一等奖。”许文博说。
“那没什么的。得不得奖不重要。”张树说,“不过,你听谁说的?”
“我们初一的语文是何老师教的。”许文博偷瞄了一眼何三元,又朝张树眨了眨眼睛,凑近他的座位靠椅,低声说,“你可能不知道,他以前上课时常常说到你。”
“是吗?”
“他叫我们向你学习。”
许文博歪着脑袋,又想了想,问他:“那时候也是何老师带你去比赛的吗?”
张树点头:“就像现在这样。”
“这还挺奇妙的。”
“是啊,是挺奇妙的。”
“就像是一个轮回。”
“是的,就像是一个轮回。”张树说。
市教育局举办的中学生作文比赛考点设立在市一中。考生许文博按时进了考场。陪考老师张树和何三元在考场外面的树荫下默默站了会儿,仿佛该说点什么。
“他很像你。”何三元先开的口。
“什么?”张树问。
“许文博很像当年的你。”
“人很聪明,”何三元看了张树一眼,“也很敏感。”
张树没作声。
因为何三元没吃早饭,两个人出了校门,走进一家酒楼。早餐摊已经收了起来,炸油条的余味还在空气中缭绕。
何三元叫了一碗米粉,又叫了三两白酒。
张树来之前已经吃过就什么都没要,干巴巴在何三元对面坐着,已经很难忽视他满脸的倦容。
“昨晚没睡好吗?”他终于问。
“几乎没睡。”何三元双手搓了把脸,“闹得乌烟瘴气,哪里能睡。”
师生间的礼貌仍然横亘在他们之间,张树没继续问下去。
何三元也没继续往下说,他苦笑了一声。
“你怎么样,上了两周课了,还习惯吧?”他转而问他。
“还行。”张树回答。
“初中语文对你来说应该完全没问题。”何三元说。
“有现成的教案作为参考,是没多大问题。”张树说。
“不过平时很少见到你,除了开会,话都没说上几回。”
“上完课我都直接回家了。”
何三元点点头,过了一会儿,说:“那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什么?”
“你上次说不想回北京了,但是也没考虑好。我就叫你先代一段时间的课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打算?”
“噢。”张树盯着面前一张油浸浸的木头桌子,“北京是打定主意不回了。其他倒暂时没什么打算。”
“不是说有朋友开了家新公司叫你去帮忙吗?”
“他已经找了别人了。那活儿谁都能干的,也不是非我不可。你也知道的,北京从来都不缺人。”
“话不能这么说。毕竟在那边待了那么多年,朋友们可能也还是希望你回去。”
“大家都挺忙,都有自己的生活。”张树说。
何三元沉吟片刻,说:“没关系,回来也挺好的。”
张树没作声。
“像你这样从事文学工作的,多体验一些不同的生活总不是坏事。”何三元说。
张树说:“我只是个写广告软文的,跟文学没多大关系。”
何三元说:“你也发表过小说。”
张树说:“那是写着玩的,也很久没写了。”
“你的小说我都看过。”何三元说,“当然写得还可以,我一直相信你有写作的天赋。”
“但是……”他眯了眯眼睛,像习惯性检阅学生的作业,“我不知道你们现在的年轻人是怎么回事,好像总是不大开心。”
“唉。因为也确实没什么好开心的吧。”
“你还是太自我了。”何三元拿捏着身为老师的口吻,说,“你应该多关心一下其他人,看看别人是怎么生活的。”
“不是不关心其他人,只是所有人到头来总是差不多的。”张树说。
何三元愣了一下,他打量了张树一眼。
“哎,别说这个了。”张树说,“说点别的。”
“行,那说点别的。”何三元说。
但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张树掏出手机来看时间。九点三十分,离许文博考完还有两个半小时。
十分钟之后,桌上的米粉热气已经渐渐消散,何三元却几乎没动几筷子。倒是八成满的老式玻璃杯中已空去大半。
半杯白酒下肚,他神情放松下来,这时候举着杯子又看了一眼张树,说:“算起来,你都毕业整整十个年头了。”
“初中毕业吗?是的,十年了。”张树点头。
“不知道你怎么搞的,十年里从来没回来看过我。同学聚会也一次都不参加。”
“我没准备好。”
“有什么好准备的?”
“我不知道。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也说不清楚,很多东西对我来说就是挺难的。”
何三元将酒杯放下,并不急着追问,也不像是真的在责备。
“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吗?”
“谁?”张树问。
“张超。你的同学,很胖的那个,还记得吧?现在更胖了,开了一家皮鞋厂,赚了不少钱。他说你去了北京,档次高起来了,不愿意再搭理他们那样的人了。”
“并不是这样——”
“我跟他们说的是你因为工作太忙没有时间。”何三元从裤子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软壳烟来,嘴里叼上一支,又浑身上下摸来摸去地找打火机。
张树看着他终于在屁股后面找到了火机,点燃,深吸一口,吐出浓烟。
“同学们都还好吧?”他问。
“基本上都结婚生小孩了。有的生了两个,大的都上幼儿园了。”何三元回答。
“现在都在镇上吗?”
“大部分。有的出去打过几年工,也回来了。”何三元将烟灰弹落在还剩了大半的米粉汤里,“在外面都不容易吧。”
张树点点头。“粉就不吃了吗?”他问他。
“不吃了,没胃口。可能还得再来点酒。”何三元仰头将酒杯里剩下的一饮而尽,转过身去把杯子递给老板,“再来二两。”
“不过……”何三元重新转过身来,“你跟你那些同学还是不同的。我当时就知道你跟别的小孩不太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张树说,又问他:“现在每天都喝这么多吗?”
“不是每天。像今天这样不用上课,就会喝一点。”
酒杯被送了回来,他马上端起抿了一口。
“你还记得你们那一届我们办了个文学社吗?”他问张树。
“茶花文学社。”张树说。
何三元点头。“你们毕业之后,文学社就废了。”他说,“这学期我决定重新把它办起来。”
“可以啊。”张树说,“但是得换个名字。”
“换名字?为什么要换名字?茶花文学社这名字有什么不好吗?”
“没什么不好。”张树打量何三元,猜测他是不是已经喝醉了,“只是现在已经不大时兴这样的名字了。”
“现在时兴什么?现在你们网上流行的那些东西我都看不懂了。”何三元将递到嘴边的酒杯又重新放下了。
“茶花文学社还是我当年上师院时和几个同学一手创办的,后来我做了老师就沿用了下来。这名字相当有意义。”他又说。
“那就不改吧。”张树说。
“你还记得吧,那时候我们氛围相当好,每学期都要做一本杂志。文学社里的成员每人写一篇文章,我再拿去印成册子。”
“说是杂志,其实就是A4纸打印出来再用订书机订成一摞而已嘛。拿回来看的时候还得小心,不知道用的什么油墨,手指一摸就是一片黑。”张树笑了。
“当时条件有限嘛。你怎么尽记得这些事情?”
“别的也多多少少还是记得一些。那时候课多,下了晚自习寝室又要熄灯,我们都不回寝室睡觉躲在你办公室里写文章。你作为学校里的教导主任,也好像默许了我们这种特权。大家都特别愿意在你的办公室里待着,写着写着还能聊会儿天看会儿闲书,困了就直接东倒西歪睡在一起。”
“因为我知道你们都很听话,不会干坏事。”何三元也笑了。
“坏事也干过的。”张树说,“我曾经还被捉去公安局审问过呢。”
“我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
“就是张老师被打那次啊。那时候她正怀着孕,上课时班里一个学生在底下吃瓜子,她过去打了学生一下,当天学生的家长就冲到学校来把她给打了。你还记得吗?”
“噢,你说的是那次。你不说我都快给忘了。”
“对,就是那次。我记得好像说是那学生与校长有什么亲戚关系,殴打孕妇的家长事后拒不道歉也不赔偿。没人给怀着孕的女老师主持公道,你就发动我们几个班的班干部组织大家去打人家长家门口示威。乌泱泱几百个人,举着手写的标牌,喊着口号,从街上一路走过去时就把警察给惊动了。”
何三元说:“但你们没干坏事。那怎么能算坏事呢?”
张树又笑了。“对于一个中学生而言,还有比半夜还呆在公安局更坏的事吗?因为我是班干部,在前面领的头,警察就把我带去问话,还把我爸也叫来了给我施压,问是不是有什么人指使。”
“确实是难为你了。”何三元说。
“人生中唯一一次进公安局,都快吓哭了,”张树说,“但我从头到尾都一口咬死没有老师指使!”
何三元点点头。“我前几天还跟学生说起过,你们是我带过的最好的一届学生。”
张树却摇了摇头。“现在回想起来,实在太荒唐了啊。”
“但你们都很勇敢。”何三元说,“后来那个家长不是出面道歉和赔偿了嘛,所以你看,正义还是得到了伸张。”
“我们那种年纪哪知道什么是正义啊,我们只是听话而已。尤其是我,我特别信赖你,甚至有些敬畏。你都不知道吧,集体示威也好,文学社也好,只要你说的我都非常努力去做,其实都是为了得到你的认可和赞赏来着。”
“我一直都很欣赏你啊。我总说你和别的小孩不太一样。”何三元说,“我当时就看好你将来会有一个远大的前途。”
张树露出一个苦笑的表情,但何三元这时又埋头点了根烟,因此没有注意到。
张树说:“给我也来一根吧。”
“你也抽烟?”何三元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递给他,又为他点了火,“早说啊。我都不知道你抽烟。”
张树起身凑过去点燃烟头,连吸了两口。烟头冒着火光,刺刺作响。
“什么时候开始的?”何三元问。
“抽烟吗?刚开始工作的时候。”
何三元煞有介事点了点头。
“那会儿成天见你嘴里叼着烟,就觉得挺酷的。”张树说。
“抽烟并不是什么好事。”何三元说。
“小孩子嘛,特别容易受影响。其实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你对我们影响挺大的。”张树说。
何三元说:“我是抽了太多年,戒不掉了。不过现在身体差了,在尽量少抽,平时也就写东西时会抽上几根。”
“还在写东西?”
“偶尔还写一点。最近整理了一下这些年写的诗,选出了一百首,想看看有没有什么门路可以出版。”
张树说:”不错啊。这听上去很不错。”
何三元点头,又喝了一口酒。他问张树:”不过说实话,你也看过我的诗,觉得那个水平能够出版吗?”
没等张树回答,何三元的电话响了。他掏出电话来看,脸色一沉,还是接了起来——接了也一句话没说,像是并没有接通。
张树知道电话通了,他识相地低头开始玩自己的手机。
过了好一会儿,何三元才对着电话说:“你都这样说了,我还能说什么?”
酒意上了脸,他眼睛更红了。
他说:“我不是不承认自己有问题,但是谁没有问题?”
他说:“我也不想这样。”
他又说:“那你想怎么样?”
他最后说:“那就这样吧。”
说完就挂了电话。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问张树:“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
“啊。”张树这才幡然抬起头来,好像他并没有听到对面讲电话的内容以至于也没有意识到电话已经结束。
“谈到你的诗。”他老老实实回答。
“对,我的诗。”何三元又看了眼手机,这才将它塞回了裤子口袋,“你到底觉得怎么样?”
“挺了不起的。”张树说,“我们当时都觉得挺了不起的。”
何三元叹了口气:“现在已经没有人读诗了。”
“还是有人读的。”
“我寄给好几家出版社,都没有任何回应。”何三元说,“可能在别人看来它们只不过是一堆废纸吧。”
“别这么说。”张树说,“我们曾经都被它们激励过的。至少我是这样,我想我当时就是因为读了你的诗之后才渐渐意识到自己想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的。”
“你们真的觉得它不错吗?”
“是的,至少当时我们是这样想的。”
何三元双手搓了搓脸,他显得疲倦极了。
“这些年不知道怎么搞得,做什么都不顺利。”他说。
“谁都有不顺利的时候。”张树安慰他。
接下来两个人都没再说话。沉默的间隙里,何三元将杯子中最后一点酒也喝干净了。放下杯子的那一刻,手微微有些发抖。
他突然问张树:“你有女朋友吗?”
“两个月前分手了。”
“谈了多久?”
“五年。”
“其实男男女女谈恋爱时分分合合都挺正常,也都不要紧。”何三元说。
张树低着头,没做声。
何三元又说,“你知道最要紧的是什么吗?”
“什么?”
“不要结婚。”何三元连连摇头,身体松松垮垮地也随之晃动,像是随时要从上面掉下来几颗零件。
“千万不要结婚。说出来都怕你笑话,我都奔五的人了,马上又要离婚了。这已经是第二次了。过几天手续一办,房子就没了,孩子也没了,我他X活了大半辈子,除了一堆破诗又什么都没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