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是最渺小的文/陈龙
我现在回想起来,我小时候跟龙伟算是朋友么?一点都算不上,甚至连玩伴都算不上。我甚至忘记他是叫龙少伟还是龙伟了,可能因为叫法的简略或者儿时对文字的不甚敏感,也记不清他真正的全名是什么。至于我爸妈,从来是不待见他的,从不允许他靠近我家一步,因为他在村里是出了名的爱偷东西的孩子。
龙伟比我还要小两岁,我上三年级的时候,龙伟刚上一年级。后来我上四年级了,发现龙伟还在上一年级。再后来我上五年级了,龙伟还是在一年级。等到我六年级的时候,龙伟就没上小学了。
他是个中等个子的孩子,不算难看,皮肤难得的是白净的那种。若不是生活在农村,而且又是个典型的坏孩子,他估计会是那种在城市里受许多阿姨们欣然追随的白面小生的模样。不过他右眼眼角有道疤,自从我认识他开始就有了那道疤。他很少说话,眼神常常有些呆滞,甚至有点蠢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总是留级的原因,让我错以为他智商不太高。那时候农村的小学里成绩不太好的学生里有两种,一种是成天捣蛋精力无限的那种,每次闹得有女孩子哭的时候,这种学生总是罪魁祸首;另一种,就是看起来总是不说话,爱自己一个人呆在角落的那种,完全无法从眼神里看出点生机的那种人。龙伟是成绩不好的人,而且他属于后面这一种。
他不仅看起来有些蠢,就连每次挨打的时候的样子都是迟钝的。每次他偷东西被抓到,挨打的时候我都会跑过去看。他挨打的时候就蹲着护住头,嘴里还毫无底气地说“下次不敢了下次不敢了”,待到下次还是照样偷,照样被打。所以我那时候就觉得他蠢,因为既要偷,又容易被抓住,最后还说那句自欺欺人的“下次不敢了”。也不知道为何,他每次被打得抱头缩在一边的时候,我就觉得他这个人渺小极了,小得好像一只蚂蚁,路边随便一个谁都能把他给捏死一样。
不过他有个爷爷,每次在发现他被打的时候,总是会当众训斥打他的人。长此以往,大家都不明着打龙伟,只是逮到他时拖到没人的地方就是一顿狠揍。这样家常便饭似的惩戒似乎没有对龙伟起任何作用,就像我说的,他是有点蠢的。因为我在一般的小孩同伴的眼神里是看得到情绪的,恐惧或者快乐,但是他的眼神往往都呆呆的,很虚无,空得像一潭无人愿趟的泥水。
其实龙伟偷东西时的作案手法并没有多高明,无非是趁农村里这些大叔大婶们出门劳作之后,找个小的空隙钻进别人家里,拿别人抽屉里的几十块钱。我听过好几次关于他的事迹,说是有几次晚上在别人家偷完东西之后没办法立刻出去,于是躲在别人床底下不敢出来,结果第二天早上出来的时候被主人发现,吓得女主人尖叫连连。那大婶每次说这件事的时候都仿佛惊魂未定一般,夸张地比着手势:“当时我还以为是我家狗在床底下,哪晓得冒出个人头来,把我吓了一个好的!”
往往这时候周围的邻居就都是受害者一般的眼神连连点头,纷纷表示深受其扰,却不知如何对待。多数时候大家都只是哄他走,并且让他交出所盗的财物便好,只有少数气急败坏的男主人会趁他爷爷不能发现的时候踹他几脚。他被踹的时候依旧是蹲在一边抱住脑袋,哑着嗓子用气声说“下次不敢了”。
我总觉得我小时候是有些小聪明的,整个村里的小朋友都没有一个人愿意和龙伟做朋友,但我愿意。我从很久很久前的一开始,就经常会不自觉和他混在一起。那时候不为别的,每次他偷了钱之后我只要稍微和他多待一会儿,他就会给我分一些他偷来的钱,或者在小商店给我花钱买玻璃弹子。他有些愚蠢的样子让我觉得他很好对付,就好像我常常看到的那些有些矮小的一年级学生一样,很容易让我从他们那里得到好处。从一开始他只偷别家种的橘子或者苹果,到后来他开始偷他爷爷放在抽屉的钱,再后来他开始钻进别人家里偷钱的事情,我都知道。
他经常叫我凯哥,我们班上的同学也这么叫我,可他这么叫的时候的怯弱表情,让我觉得他扭捏得像个女孩子。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尽量不让其他伙伴看到,往往都是他偷东西得手以后,就跑到我家院子敲我窗户,我就知道他来了。我趁爸妈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出门,看到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我家后面的草垛旁边。
他从裤子口袋里扯出五十块钱纸币,慌乱得连裤子的口袋布都一起扯了出来,给我看了一眼那张钱,又连同这一坨口袋布塞了回去。我看了看周围,连忙对他说我们快走别被我爸妈看见。他脸上这时候是抿着嘴笑着的,我想我当时脸上也是。现在回想起这些的时候,我终于知道他每次找我时不自觉的微笑的含义了,可我当初并不知道,而那时候我也笑,只是因为马上可以和他一起花掉偷来的钱而已。
我偷偷骑了家里的自行车,载着还不会骑车的他,一路乘着风飞快来到隔壁小镇上。我们拿着五十块的巨额现金在小卖部里指点江山一般地疯狂购买,像疯了一样往塑料袋里装自己喜欢吃的零食,平时一包一包吃的东西现在从货架上一扯就是一整条,无比豪迈。最后自行车前的筐子都装不下了,我们才心满意足地结账走人。
这是我们俩的标准化程序:为了避免村里的人认出他来我们从来不在村里的小卖部买东西,总是骑着车到这里买一堆零食,然后花一整个下午到附近的田野里消灭掉这些零食。
我那时候就想,那些邻村的农民每次到田里除草,经过那些麦田或者油菜花田的时候,应该会很诧异在田的中间为什么总会出现一小片被压倒的小麦或者油菜花吧。那都是我们躺过的地方,走时还毫不客气地留下一大堆的零食包装袋。
我的身体毫不客气地躺在一片刚成长起来的小麦上,腿胡乱地扫几下,把腿那边竖起的小麦也扑倒。龙伟躺在我身边,和我一样手里抓着一袋劣质的薯片,一边往嘴里送,一边眯着眼望着天空。
我问躺在一旁的龙伟:“你每次被抓到的时候你怕不怕?”
他吞了吞嘴里的薯片,说:“怕。”
我不屑地说:“你怕还偷那么勤。”
他嘟哝一句:“我只是喜欢跟凯哥一起出来花钱。”
我那时候真的把龙伟当朋友么?我照样会在他被捉住在人群面前挨打的时候站在一旁去看,哪怕他求饶的时候偶尔看到我无动于衷也没关系,我觉得他有些傻,我在他眼里看不到恨意。在我看来,他是那种从来不会表达自己内心的人,眼睛里也从未闪烁过强切的爱或者恨。这种空洞的神色,在我之后长大以后的人生里再也没有见到过。长大后碰到的人们的眼神丰富极了,做作地笑的,隐忍地恨的,悲伤而委屈的,可那时候的龙伟从来没有这些。
唯独这一次,我莫名地说了一句“龙伟你真好”,然后他难得地开心起来,眼中那股似死水一般的神色终于扬起一些涟漪。我望向天空,他开心极了,然后突然默默侧身凑过来抱了我一下。
“你干嘛!”我连忙推开他,心里一阵恶心感涌上心头,薯片没吃完撒了一地,我站了起来。
他错愕地看着我,跟被抓住挨打的时候一个模样,没有说话。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警告他了一句:“虽然我经常跟你一起玩,但是你别跟任何人说我是你是朋友!”
随后,我一个人头也不回地骑着车走了,留他一个人在那片麦田里。
后来我有段时间没见过龙伟,开始和村里其他男孩子一起打玻璃弹珠。我总是输给他们,所以后来我的弹珠储量越来越少。那些弹珠基本上都是龙伟的钱买的,最后剩的一点输给他们之后,我气急败坏地和他们打了一架,把输过去的弹珠都抢了回来。我记得异常清楚,我站在河洲上,一人打了另外三个孩子,把他们揍得鼻青脸肿。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自己心中为何克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怒火,也许是因为输最后一个弹珠的时候有个男孩子笑了一下,也许是因为我看到有个男孩子放在一旁草地上的书包装得鼓鼓的,我上去就是一拳揍倒了那个坏笑了一下的男孩子。接下来另外两个来帮忙的也和我扭打在一起,我一顿乱踢,手抓得他们脸上全是伤痕,接着我听到他们凄厉的哭声。
我一阵酸痛中夺过他们的书包,从他们包里掏出所有的弹珠放进自己包里。就在这时候,我竟然看到龙伟也出现在河洲边上,他呆呆地看着我,依旧是那个蠢蠢呆呆的表情。我像疯了一样朝他喊:“来,龙伟,你来帮我把他们的书包全部扔河里。******,这些人赢了我的东西就想走?”
龙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不敢做。我心里想他真是窝囊,这让我想起他被那些乡亲打的样子,让我想起他抱着头哑着声音说“再也不敢了”时候的样子。我怪笑着对他说:“你不是很牛么?那么多户人家里的东西都敢偷,扔个书包都不敢?”
我见他怯懦地站在那里就来气,捡起地上的书包,一二三,全给扔进了河里。趴坐在一旁的那三个孩子哭得更凶了,我回头对他们警告道:“你们要是敢告诉你们爸妈,下次照样揍你们!”
之后,我就和龙伟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