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元苒
走出浴室路过接待台的时候,我看见之前那女生正坐在接待台旁边的楼梯上看书。她也刚洗完澡,头发湿湿的散着,肩上披一条淡粉色的毛巾。
她似乎在边看书边背诵着什么,嘴里念念有词,穿着透明塑料拖鞋的脚还在地上打着拍子,发出“滋滋”的水声。
我凑过去看了一眼她放在膝上的书,是本自己装订的文综模拟卷合集。
“你今年也高考啊?”
她抬起头眯着眼困惑地望着我。
“是我啊,这么快就不认识了?郝笑!我们家老枪把你家灯箱尿了的那个?”
她从膝上的眼镜盒中拿出一副厚得镜片上都有圈的眼镜戴上,歪着头仔细看了我一会儿,笑了:“嚯,这刮了胡子活活年轻了十岁。”她面无表情的时候会带着一丝小鹿般无辜的惊恐状,现在笑起来却能瞬间融入人心,比我印象中那些白皙精致的江南少女多了分落拓随性,让人既想亲近又不敢造次。
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开玩笑地坐到她身边:“是啊,再过几天我就满7岁了呢!阿姨,你叫什么名字呀?能给我块糖吃吗?”
“我叫元苒。小朋友,你怎么这么不乖,快高考了还不好好复习,出来瞎逛荡?”说着,她竟真的从碎花连衣裙的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放到了我的手心。
“郝笑,找你半天呢,原来在这儿啊。你下楼遛遛老枪吧,上岁数憋不住尿,我怕它晚上尿屋里。”我正望着手心里那颗话梅糖发呆,郝清走过来把老枪的牵引绳递到了我手里,我这才缓过神,攥紧有糖的那只手,随老枪下了楼。
这座小县城的星空比北京不知明亮了多少倍,我却始终无法把视线从三楼那个亮着灯的窗口移开。
从小学到高中,我一路听着亮子各种版本的暗恋故事,每每问他怎么就发现自己爱上人家了呢,他总是说:“嗨,怎么说呢,没法形容,那种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从前我只觉得他是敷衍我,如今终于理解这哥们儿说的的确是大实话。
直到那个窗口的灯熄灭,老枪也不再原地转圈,我才转身望向星空,松开紧紧攥着的那只手,剥开那粒已经有些融化的话梅糖,缓缓放进了嘴里。
真甜啊,戒糖什么的,还是30岁之后再说吧。
7.土拨鼠之日
转天是周末,白天我和郝清带老枪去县城里溜达了一圈,把茶叶蛋留下陪元苒温书。
路上,我没问郝清是否有找到灵感,他也没问我是否找到了方向,当了十多年父子,这点不给人添堵的眼力见儿我们还是有的。
晚上回到旅馆,我俩照例先去洗澡。我洗完出来后,元苒仍坐在接待台旁的楼梯上看书,看得十分认真,我猛地和她一打招呼,她又被我吓蒙了,揉了会儿眼睛,戴上眼镜才把我认出来。
“这场景怎么和昨天一模一样啊。”我坐到她身边,递给她一瓶酸奶。
“你也发现了?”她忽然诡异地一笑,示意我看看墙上的挂表。
8点45分,居然和昨天一样是8点45分!我一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有没有看过那部叫《土拨鼠之日》的电影?”元苒问我。
“比尔·莫瑞演的那个每天早晨起来都重复前一天经历的那个电影?”“嗯,没错,这座县城就是这样,每天都一个样子,生老病死都被困在一个怪圈里,我一定要逃出去。”
“想好逃去哪儿了吗?”
“我要考N大,哲学专业。”
“目标这么明确?”
“嗯,逃亡者只需要一个方向,从来不留后路。”她说得斩钉截铁,细长眉眼中闪烁着我一直在寻找的方向,让我恍然想起一首歌,张悬的《南国的孩子》——夜晚你含泥土的气息/纯然原始的粗犷/冷地热着的眼神消长/你握有誓言般的梦想/即不能停止流浪/流浪……
当晚我失眠了,郝清睡在我身边酣然地打着呼噜,茶叶蛋却敏感地察觉到了,轻手轻脚地卧到我的胸口,瞪着夜明珠般的大眼睛审视我。
“茶叶蛋,你恋爱过吗?猫咪的爱情也是那么的让人辗转反侧吗?”
茶叶蛋张开嘴冲我大大地打了个哈欠,满嘴的鱼腥味喷到我脸上,仿佛不屑地说:“是你想太多。”
8.追随她的旅程
距高考还剩两周的时候,元苒的学校也放假了,她问我要不要陪她去买考试用品,我自然乐此不疲。
我早就注意到了,元苒不像其他的高中女生一样爱收集文具,她从不用多余而花哨的东西,在某些方面倒比我更像个作风老派硬朗的男孩子,所以对于她选择去县城中心唯一的新华书店购买考试用品这件事,我没有过分惊讶。
H县是座历史悠久的小城,交通规划十分混乱,即便有红绿灯和交警,过马路时也基本全是跟着感觉走。
一路上,我总是不自觉地握紧元苒的手,有时甚至捏疼了她。
“我记得,我才是本地人吧?”她甩着被我攥红的手,笑着说。
终于走到新华书店门口,我松了口气,元苒掏出手帕擦了擦我额上的汗,对我说她马上就出来,让我去街对面买两瓶冰镇汽水等她。
果然,汽水瓶上的水雾还没结珠,元苒就拨开新华书店门口的塑胶门帘走了出来,我挥挥手中的汽水,对她说注意安全慢点过马路,谁知她却以为我有急事要和她说,加快了脚步。眼看拐角处就要有一辆公交车毫不减速地驶来,我朝她用力比划并大喊让她停下,猛然想起她是个不肯戴眼镜出门的高度近视眼,于是也没来得及多想,直接朝她扑了过去。
醒来时,我听到郝清正在讲电话,电话那头应该是Halen。郝清说,他已经确定了画展的主题,叫“时光尽头我的模样”,说不用推迟日期,等我伤好就回去。
我一睁眼,有些眩晕,好一会儿才注意到窗外的阳光打在坐在我床边的元苒的镜片上然后又折射到了我的眼角。
透过她一圈一圈的厚厚镜片都可以看出她的眼眶红红的,想来是哭了很久。
“这就对了嘛,我最喜欢眼镜娘了。”我摸了摸她的头,她娇羞地抽了抽鼻子,小声说:“我去喊医生。”
“醒了?”郝清坐到我的床畔,我床上到处都是画纸,上面的人物好像都是我,有我扛着茶叶蛋倚在悍马前眺望远方的场景,有我推着车呲牙咧嘴用力的嘴脸,有我与郝清在卡车上狼嗥般欢歌,有我手握一颗糖坐在元苒身旁发呆的片段,有我在楼下牵着老枪仰望的视角……当然,还有我头上、腿上打着石膏躺在病床上昏迷的傻样。
“找到灵感了?”我问郝清。
他收了收画纸,用食指刮了下我的鼻子说:“嗯,感谢你让我观摩了一场我早已遗失的青春。你找到你的方向了吗?”
“爸,如果姑娘有一个明确的方向,我因为喜欢这个姑娘,就选择了她的方向,这样会不会显得很low?”
“有什么low不low的,你以为我当初为什么学画?”
“老郝,不会吧,你以前接受采访时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呀,是继承了你妈妈的优良基因,高高瘦瘦的,我在你这个年纪就已经又矮又胖了,虽然脸长得还行,但那时候不流行我这样的。没办法,不学点手艺怎么吸引女生的注意力?有首诗不是说了嘛——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爱情故,二者皆可抛!”
“这诗的顺序有点问题吧?”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9.养狗的男人与养猫的男孩
因为高考日益临近,医生刚允许我出院郝清就去汽修厂提了车。我把茶叶蛋留给了元苒,临走时从车窗探出身来对她高喊:“照顾好我们的孩子!考完试我就回来啦!”羞得元苒抱起茶叶蛋就跑走了。
郝清一路飞车,被交警开了几张超速罚单,才总算在高考前一天把我送回了家。但转天我刚一踏进考场,他就因为连续几天没空注射胰岛素导致血糖严重超标,晕倒住进了医院。
考完最后一科英语,我架着双拐钻进了Halen的车里,一路上她都没给我好脸色,看这样子,郝清的画展应该是泡汤了。
病房里,郝清病床对面的电视上仍在放着那部宫斗穿越剧,他看得津津有味,但脸色十分蜡黄。
见我进来,他也没问我考得怎么样,反倒向Halen询问起家里那几只老狗的情况,尤其是老枪,他反复叮嘱Halen别忘了给老枪喂营养剂。
我心里有些不平衡,嘟囔道:“一点都不关心你唯一的宝贝儿子?”
“哎呀,转性了?你小时候不是最讨厌一考完试就被我和你妈问考得好不好吗?”他调笑地望着我说。
啊,他不说我都忘了,初中叛逆期时好像还因为这事和他们冷战过几次呢,没想到他还记得。
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放下双拐,小心翼翼地坐到他身边,摸着他因为输液而肿胀冰凉的手说:“爸,对不起,耽误你的画展了。”
郝清仍盯着电视屏幕上的穿越剧,貌似漫不经心地说:“你就是我时光尽头最好的模样,我这辈子最优秀的作品。”
好吧,其实这只是个养狗的男人与养猫的男孩的故事。因为郝清说了这么煽情的话都面不改色,我却早已经哭得稀里哗啦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