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遥远的宇宙尽头,有一个餐馆,名字就叫“宇宙尽头的餐馆”。远远望去,像一个海螺在虚空中默默地旋转着。
餐馆有时大,有时小,屋里的装饰和窗外环境也常常变化。这里有一个时刻装满各种新鲜食材的冰箱、一个煎烤烹炸无所不能的料理柜、一个能控制小范围时间流逝的钟表、一个忧郁的机器人服务员马文。餐馆正中央,始终挂着一盏红灯笼。
经营餐馆的是一对父女,来自一个叫“地球”的行星上一个叫“中国”的地方。对照《银河系漫游指南》,爸爸属于标准中青年男性地球人长相(甚至还有几分英俊),黑头发,身形瘦削,左手手腕有一道伤疤。他话不多,擅长地球料理,只要客人点得出,基本都能做。女儿小魔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也是黑头发,眼睛又圆又大。
距离餐馆最近的时空中转站是个小型货运站——一个主要连接地球的奇点货运站。当然,既然是奇点,就只有文明程度达到3A级以上,拥有把肉体上传到网络能力的文明生物才能到达这里。
客人不多,大多来自地球。此外,还有半人马座阿尔法星火柴盒那么大的三体人、为了适应土星气态长成大气泡样子的泰坦人、甚至还有来自地球五万光年之外、在银河系的中心居住的银光闪闪的索亚人……所以,在这个模糊了时间和空间概念的餐馆,看到形形色色的智慧生物,挥舞着触角,吐着黏液,噼里啪啦地闪烁着能量场……
在这里吃饭,有一个规矩。你可以和老板聊一个故事——只要足够有趣,便能免单,老板还会亲自做一道特别的料理送你——遇到特别有趣的故事,偶尔也接外卖生意。
在这里,你可以一边吃饭,一边想象每时每刻,餐馆外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无数文明盛极而衰,循环往复,如同万千星辰旋生旋灭。
武陵
崇祯五年十二月,我和少爷住在西湖。大雪整整下了三日。
前两日,少爷一如既往,拥一件灰裘,在窗前读书。火盆里燃着银炭,铜炉中燃着香。少爷白日读书的时候是沉香,能静心,晚间吹笛、练字的时候则换成檀香。
昨晚,厨娘依吩咐,备好了白花米饭、西湖醋鱼、四色青蔬、太极芋泥、牛肉羹和一小壶烫好的桂花黄酒。
“武陵,你爱这个,多吃。”少爷用筷子把盛着滚烫芋泥的碟子往我这边推了推。
我也不再推脱,将一半的芋泥都扫下了肚。芋泥表面浇了一层滚烫的猪油,看着没热气,似乎是凉菜,其实烫得很,最适合冬天吃。看到我的吃相,厨娘坐在桌子对面,含着筷子“吃吃”地笑。少爷洒脱,每次都让下人们上桌同吃,我跟随少爷多年,也就这样愈发没了规矩。
用罢饭,风雪小了一点。
少爷打开窗子,用软绸细细擦了翠笛。笛子上的银丝坠子是秦淮河采薇阁的葳蕤姑娘亲手结的,在风里一飞一飞,好看得很。
笛声散入窗外,在寒风中传得很远很远。
清晨,天刚蒙蒙亮,我坐起身,准备去打水伺候少爷梳洗,却发现少爷坐在窗前。
大雪已停,晨光熹微,少爷的身影如剪纸一般。
“少爷?”
少爷回过头来,静静地看着我,眼中有一丝欣喜,神色有些奇怪,仿佛许久没见我了。
“少爷……”我很是不安。
“武陵。”
“是,少爷。”
“备好东西,今天我们去湖心亭看雪。”
我愣了一下,也并不吃惊。少爷最爱这些风雅。
“是……少爷,今日吃什么?我这就让厨娘去准备”。
“随意吧,带几个芋头到湖心亭烤一烤。”
“其……其它呢?酒菜?熏香带哪一种?”
“不用了,不重要。”
我呆住了。张岱少爷什么时候开始吃“烤芋”这种粗物了?“不重要”?少爷的衣食住行一向最讲究啊?
不过,少爷的心思哪是我这样的笨人能猜透的。我赶紧收拾了最厚的裘皮,让厨娘洗净芋头,备好银炭小炉,转念想想,还是备了些兰雪茶,接着又去联系船夫。
早饭时候,少爷也是漫不经心的样子,只吃了几口白花米粥,配的烟笋熏鱼咸肉酱瓜等各色小菜几乎没怎么动。
正午时分,我和少爷乘一只小舟,划入西湖。
雪虽然停了,天气却愈发冷起来,风声阵阵扫过湖面。船夫年逾古稀,须发皆白,只是撑船的动作还算麻利。没法子,这样的天气,若非他这样无儿无女,无米下锅,谁会接这样的生意。活着都难的百姓,哪里有吟风弄月的心情,来赏雪呢。
“武陵。”
“少爷。”我垂手而立。
“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
五十年?少爷吟的这是谁的文啊……
少爷披着纯黑的裘皮披风,一路上,没有再开口。他一直立在船头,似一点也不怕冷的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总算到了湖心亭。我和船夫将火炉等东西一一搬下船,少爷赏了一枚碎银,打发船夫回去,约定黄昏时刻来接我们。
“也没有多久,少爷何苦还折腾他回去。”我一边煮水烹茶,一边说。
“有客人,他在不便”。少爷抬目远眺。
“啊?”
我顺着少爷的目光看去,白雪映着日光,日光映着湖面。
远处,一只黑色的小舟正在一片雪白中,缓缓驶来。
小魔
“爸!累死了……咦,你在干嘛?!”
午夜,餐馆打烊,小魔转到后厨,刚想给老爹撒个娇,突然看到机器人服务员马文圆滚滚的头被拆了下来,摆在料理台上,周围还散着一堆零件。爸爸正拎着马文的一只机械手臂慢条斯理地擦着。
“保养一下。”爸爸平淡地说。
“我已经是个废人了。”马文的头颅突然开口,不死不活地抱怨着。
“呜呜,有趣啊!”小魔将脸凑近马文的头,几乎要贴上去了。马文嫌弃地进入休眠状态,眼睛的蓝光暗了下去。
看着小魔恶作剧,想把马文的头往水槽里塞,爸爸不得不制止:“今天有个外卖的活儿,去不去?”
“什么外卖?啥时候?”小魔一下来了精神。整天憋在餐馆里,能到不同星球,不同时代去看看,巴不得呢——只是爸爸对于外卖的活儿,是非有趣不接的,所以机会并不多。
爸爸顺手接过马文的大头,放到一边,在料理台上铺开了一幅画。
小魔凑过来。
这是一幅画得不错的中国水墨,小魔在资料库里见过许多类似的。
应该是雪景,远山绕白水,水面一孤岛,一小亭,有两个人,隐隐有炊烟升起。远处,一只小舟徐徐驶来,舟上似有一个豆大的人。
画的右上角,还提了一篇字。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余住……”因为是中国古文,又是手写,小魔念得磕磕巴巴。
“去这里送。外卖是太极芋泥。做得好,就让你去”。不由小魔多看几眼,爸爸就麻利地卷起了画。
“什么‘这里’啊……又吊我胃口。”小魔只好恋恋不舍地咂咂嘴,转身去备菜。
太极芋泥以前是没做过的,但也难不住小魔。在食谱里查了一下,小魔麻利地备好材料,将芋头洗净去皮切碎,加水蒸上;另起一个蒸锅,将红枣去核,和白糖拌匀,稍微蒸一会儿,取出捣成枣泥,拌进糖冬瓜颗粒。这时候,芋头蒸得差不多了,取出来压成茸状,拣去粗筋,拌入一点点花生泥——这是菜谱上没有的,小魔觉得加上会更香一些。最后,将芋泥和枣泥在盘中摆成太极八卦阴阳鱼的形状,点缀上红樱桃和一颗绿色糖冬瓜圆球。最后,烧热炒锅,放猪油,熬得晶莹剔透,香气四溢,浇在芋泥上。
这时,爸爸已经将马文清洁完毕,重新组装起来。他擦擦手走过来,尝了尝芋泥,点点头。
小魔拿出量子食盒,调好温度和力场的参数,将这盘芋泥放了进去。芋泥盘子在盒中微微颤动了几下,就被力场牢牢锁住,怎么晃荡也不会洒出,更不会接触盒壁。
爸爸拿出刚才那幅画。
“怎么去呢?谁来接我吗?”小魔右手提着食盒,开始向店门口张望。
爸爸诡异地一笑,趁其不备,拿起小魔的左手,突然按在了画上的那只小舟上。
“把画还给神秘事物司的李甲。”爸爸说。
等等,什么李甲?
白光从小舟上涌出,小魔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被白光刺痛双眼,只好重新闭上。
她想吼,又硬生生忍住,以爹的德行,自己反抗只会被整得更惨。小魔只好在心里咆哮了一番。有股不知名的力量在她的肩膀,用力按了下去。
白光散去,料理台的画已经不在;小魔也不见了踪影。
爸爸坐下,支使马文泡了一杯茶,慢慢喝了起来:“李甲送来的龙井不错。”
张岱
一片雪白之中,万籁俱寂。时间似乎也慢了下来。
武陵在身后小心地看着炉火,准备烹茶,神色专注,脸颊上的圆肉都绷得紧紧的。
闻香气,烹的是兰雪茶。
这茶是我自创的,烹煮过程十分复杂。以前我常常告诉武陵,所谓茶道,要泉水雪水,要温度适宜,要茶质上好,要节气合宜;要烹煮得当,要器具精美,最好还要丝竹为伴,美人相陪。可怜武陵笨手笨脚,练了许久,还经常被我挑剔。昨天的我,只有三十五岁,也许还是要挑剔他的。但今天的我,却不会了。
今年是崇祯五年。十六年前,我也同样带着武陵,游过西湖。
那一年,阳春三月,西子湖淡妆浓抹,无一处不美。
那一年,我十九岁,在西湖,第一次遇到李甲。
十九岁的我,风流得荒唐。好精舍,好美婢,好**,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在西子湖畔,我与诗社友人在高照的艳阳下,在船娘的怀抱里,正无边无际地享乐。
浮华的诗篇,在脂粉丛中,如珠玉散落一地。
李甲就在某个清晨出现在花船上,用一锭银子,请走了裙钗不整的船娘。武陵被我打发去五里外的孙杨正店买太极芋泥、桂花藕粉和松仁酒酿饼,船舱内,就只剩我们两人。
这个男人十分俊美,且带着一股出尘的气质,我以为是自己的倾慕者,也就半散衣襟,由着他在船里坐下,铺开了一幅画。
那是一幅水墨——西湖雪景。技法纯熟,以致写意留白,恰到好处,还暂且不表,难得的是画作气质旷远豁达,有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般的孤独感。
但,真正让我惊讶的,是画作上提的一篇小记:
湖心亭看雪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挐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好!”我以手击桌,惊叹不已。
此文妙绝,才气逼人却又圆融内敛,颇有遗世独立的孤高气质,真是甚合我意。
等等,文章的署名,竟是“张岱”?!
当时的我,认为这个男人接下来的很多话,都是疯话。
例如,男子称自己的名字并不重要,让我随意称他为“李甲”。
例如,他刚刚进从金陵那边游玩过来,但其实,他并不属于这个时代,而是来自天穹之外一个叫“神秘事物司”的地方。
例如,他有时空穿梭的能力。
例如,这幅画,包括这篇《湖心亭看雪》确实出自我张岱之手——是八十七岁的我画出来写出来的。
例如,明朝将会在短短二十八年后灭亡。
例如,我会晚景凄凉,在八十八岁的时候死去。
“万法归宗,万物守恒。你年少轻狂,很快用尽了一生的福气,别说这样精致的太极芋泥,晚年的你,连炭火芋头都吃不上了。”李甲敲了敲桌上的碟子,里面是冷掉的芋泥。
“既然仙人如此神通,何必把我这样平凡如草芥的人放在心上?莫非你对我心存思慕之情?”我甚觉荒谬,忍不住出言孟浪。
李甲开心地笑了:“我喜欢你的《湖心亭看雪》,也喜欢玩。见你,只为了好玩,没别的。今日所言,十九岁的你当然是不会相信,那么,等你快要过完一生,我再带你回到三十五岁的时候,也就是崇祯五年的西湖。在没有我李甲出现的那个平行宇宙里,你就是在三十五岁的时候,写出了《湖心亭看雪》。”
“疯子,疯子……”
西湖晨间的水汽带着凉意,陡然蔓延开来,看着这样一个俊美的男人,在离我如此近的地方,一本正经地说着这样的疯话,我突然感到深深的恐惧。
也许是看出了我的惧意,李甲笑了一笑,便带着画走了。
十九岁的我,楞在了阳春三月的西湖花船上。
十九岁的我,并不知道,很快,千里之外外的北方蛮族,就要撞击明朝的长城,那是一支沉默、饥饿、仇恨的大军。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天柱欲折,四维将裂。
武陵
小船渐行渐近,船舷轻轻碰上小岛,水面漾起波纹。
远远看去,船上走下两人,一个个子很高,应该是个男子,一个身量矮一些。两人顺着岛上的小路渐渐向这边走来。少爷不再看他们,而是转身坐下,嘱咐我将芋头埋在炉子里烘着。
拿起茶水的时候,少爷的手微微有些抖。
“张兄,别来无恙”。不多时,男子已走到亭中,笑道。
男子年龄约二十五六,身长约七尺,眉目清朗,披着一件说不出质地的银色披风,一双眼睛灼如炭火。身边跟着的是个少女,约豆蔻之年,应该是他的侍女。一身红衣,一手拿着一个狭长的木匣,一手是一个黑乎乎的盒子。她面孔粉若雪团,神色活泼,正上上下下打量着我和少爷。
不知怎的,这男子看起来有几分熟悉。我仔细想了想,却又记不得什么时候见过。
一阵朔风扬起枯树上的雪尘,两人立在亭中,宛若仙人。
男子示意少女递过木匣,我赶忙接过来,交给少爷。可是,少女为什么不太愿意被支使的样子,还嫌弃地看了男子一眼??看来这男子比少爷更豁达,把下人惯成这个样子……
少爷沉默着打开木匣,取出一幅画,我擦净石桌,将画铺上。
画的是雪景,似乎正是西湖。
“武陵,我们见过的,十六年前。”男子突然对我开口,笑得十分和气的样子。
一道闪电般的麻意在我脑中穿过。我想起来了。
十六年前的那天清晨,我带着孙杨正店的点心匆匆赶回花船,准备给少爷烹茶,一个高挑的男人正从少爷的船舱出来。
少爷的喜好我当然是知道的……我急匆匆低下头。与男子擦身而过的时候,男子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男子面貌出奇地清俊,只是目光灼灼,如炭火一般,十分令人难忘。
“小人记得”。我微微躬身。原来少爷这般大费周章,是为了重温……
“不要瞎想。”少爷突然在一旁冷冷开口。
那少女“噗”地笑出声来,略忍了一下,没忍住,索性不加克制,笑了个痛快。
抛开礼数规矩不算,那声音真如银子一样,亮亮地落在这天地之间。
小魔
白光散尽,我已在躺一只小船上,右手边是量子食盒,左手握着一个狭长的木匣。我没好气地掂了掂木匣的分量,里面肯定就是那副画。
不用问,眼前这个笑眯眯的男人就是李甲了。
神秘事物司,可是在无数平行宇宙中都大名鼎鼎的机构。据说能够满足你的任何愿望,但要你用某种东西来交换。具体交出什么,每个人的情况不尽相同。
我还记得上次那个叫“阿尘”的作家,为了获得大师级别的写作能力,交出了自己“爱人”的能力,余生都在痛苦中度过。
万法归宗,万物守恒——如同宇宙间很多公理那样,神秘事物司的宗旨平静而冷漠。
眼前这个李甲,既然是神秘事物司的人,那么今天,是谁要交换什么吗?
“小魔好。今天不交换,只是见个朋友。”李甲好像有读心术,突然开了口。他向远处的小岛抬头示意:“就在那边”。
李甲向我简单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如此,爸爸接的活儿,果然十分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