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到了岛上,我们下船,走到亭中。张岱和武陵果然已经等在那里。
张岱披着一件黑色的毛皮披风,有点清瘦的书生气,目光沉静而倦怠。按地球人的年龄,武陵大概二十七八岁,圆滚壮实的,也许是跟着张岱久了,也有几分斯文的样子。
按李甲的说法,张岱今年是三十五岁,但他的意识,已经八十七岁。李甲昨天给换过来的,只能持续今天一天。
风带来一股香气,我抽抽鼻子。亭中有个火炉,烧着水。炉中烘着的,应该是芋头。
铺开那幅《湖心亭看雪》图,武陵给我们送上两杯热茶。我喝了一口,瞪大了眼睛。
好香。
“这是我们家少爷独创的兰雪茶。取龙山北麓的日铸茶,用制松萝茶的方法炒焙,烹茶时放入茉莉,茶色青碧,香如兰,清如雪,清润雅致。”武陵看出了我的好奇,缓缓解释道。
张岱仍旧一言不发。他盯着李甲看了很久,脸上的表情十分怪异。
我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从力场中取出芋泥,放在桌上。
芋泥表面被猪油蒙住,看似冰凉,实则滚烫。
武陵忙着烹茶,只有张岱看到量子食盒的异样,却好似没有看到,脸上并无半点诧异——这倒是让我有点诧异。
不过,想到他连李甲的时空穿梭都见识过,似乎也很正常。
“你也是从那边来的吗?”张岱的目光从茶杯上抬起来,看着我,又看看天上。
“你猜”。我露齿而笑。
“顽皮……若不是李甲在这里,我可要罚你。”张岱的神色终于轻松起来,流露出一点挑逗的意味。
“八十七了都……”我平静地笑着看着他。
张岱噎了一下,李甲放声大笑起来。
张岱
自十九岁见过李甲,我几乎很快忘了这件事——也许是因为,这件事隐隐透出一种诡异的真实感,让我刻意回避。
而且,这世上还好玩的事情还有太多。山水园林、丝竹管弦、古玩玉器、小说戏曲。我耽于山水之间,游遍名山大川。无数夜晚,在冯梦龙的小说中度过,在柳敬亭的说书声中睡去。
我一生未入仕途——也被家里逼着考过,只是八股制艺,实在不是我所爱所长,终于屡试不中——现在想想,也许倒是好事。
世道变幻。朝堂之上,宦官擅权,佞臣当道,特务横行,党争酷烈。贤能忠直,或被贬逐,或遭刑戮。内忧外患,愈演愈烈。
如李甲所言,明朝的气数,果然渐渐尽了。
我三十五岁那年,机缘巧合,带着武陵来到西湖。十二月,大雪三日。我突然想起了李甲。因为高烧,我昏睡了三天,并没有去湖心亭看雪的经历,当然也没有写出什么《湖心亭看雪》。
其实,从看到那篇文章的那一瞬,它就不再属于我了,不是吗?如果李甲所言属实,他打乱时空的举动,根本就是剥夺了我自己写出那样妙文的权利——实在有几分可恨!
现在想想,那几日的高烧,实际上,也许是因为身体拗不过心底的恐惧——李甲的寓言,会成真吗?
我四十四岁那年,李自成终于攻入顺天府,崇祯帝于煤山自缢。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李甲的魔咒如孙悟空的紧箍,越来越紧。
妻离子散,武陵病逝。我流落山野。
薄草茅屋,唯破床一具,破桌一张,残书几本,秃笔数支。布衣蔬食,常至断炊。我不得不在垂暮之年,强忍病痛,亲自舂米担粪。
夜半醒来,恍若一梦。回想年少荒唐,我只有对着明月,一一忏悔。
我七十九岁的一个冬日清晨,家里最后一点炭火用尽,最后的几个芋头埋在炭火里,冷如卵石。我风寒病重,奄奄一息,恍惚中,眼前出现了李甲模糊的影子。
我以为是梦。
“想不想吃太极芋泥?”李甲一笑。他的面孔依旧光洁,丝毫没有变老。
我的双肩似乎被一股力量按住,床铺变得柔软,渐渐下沉,陷入无尽深渊。
白光笼罩了一切。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也是清晨。武陵正在酣睡,窗外,西湖一片雪白。
身体的病痛消失无踪,变得灵活轻盈。
转瞬之间,我回到了三十五岁。
三十五岁的张岱,贪婪地,久久地看着雪后的西湖。
我按照约定,前往湖心亭,直到李甲出现在我面前,铺开了那幅《湖心亭看雪》,我才开始相信,这一切并不是梦。
也许,人生本就是一场大梦。张岱是梦,李甲是梦,大明是梦,那天穹之上的一切,皆为梦境。层层相套,永无止尽。
而此刻,李甲就坐在对面,慢慢饮着兰雪茶。
这天地,一片雪白。
天穹之下,枯枝成行,霜雪凝结,雾凇沆砀。
万籁俱寂。大雪掩盖了一切脂粉和鲜血,也掩盖了一切浮华和罪恶。
“这凡人的一生,在你看来,是否很痴愚?年轻的我,在你眼中,是否很可笑?近日我国破家亡,于你而言,是否很有趣”?我冷冷看着李甲。
正在烹茶的武陵直起身子,一脸迷惑。
“张兄,莫怒莫怒”,李甲好脾气地笑着,指指天上,“在上面整理古籍的时候,我无意中看到了你的《湖心亭看雪》,也看到了你的生平,觉得有趣。自古精妙之作,多出自前半生的繁华与后半生凋零的共同积累,你死去百余年后,还有一位姓曹的先生,写出一部更好的千古妙文……这个先不提。总之,来看你,只是我一时兴起,若有唐突,还请张兄见谅。”
李甲郑重起身,向我行了一个礼。但我总觉得,他的脸上那种戏谑的笑意,永远来自另一个世界——有着我永远无法理解的规则和智慧。
大风起,大雪后的西湖,一片肃杀。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我等凡人,形同草芥一般……
大明,没了,张岱的亲人,也没了。国破家亡,苍穹之下,茕茕孑立。
我终于无声痛哭。
这哭,和满洲的铁骑无关,和李自成的义旗无关,和历史无关,甚至和我张岱无关——只因为今时今日,这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无限的美、无限的繁华、无限的精致复杂,都挡不住缓缓降临的浩大宿命。
武陵慌了。他急忙给我拿绢帕过来,又转脸愤而面对李甲:“你到底是何人,为何欺侮于我家公子?!”
“你我在亭中,亭在孤岛上,孤岛在湖心,西湖在大明。大明之外,还有西洋;大明之上,还有天穹。万法归宗,万物守恒,莫失莫忘,再入轮回。张兄,哭哭罢了,莫放心上。来,吃菜。”李甲依旧笑着。
兰雪茶依然清香,太极芋泥精致细滑。
那日的最后,以茶代酒,我敬了李甲一杯——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很快,几只黑乎乎的烤芋也被大家分食而尽。李甲突然放下了茶盏。
“回去以后,在《陶庵梦忆》里,加上《湖心亭看雪》。这是你的作品。”李甲一改戏谑的神色,郑重地说。
“《湖心亭看雪》很美,莫辜负。”他身后的少女婉约一笑。
李甲望向远处的湖面。
一只黑色的小舟正在一片雪白中,缓缓驶来。
一片白光闪过。等我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又是那茅屋的破窗。
只是,屋子正中,多了一些柴火和粟米,米袋上,还有一包银钱。
桌上,还凭空多出了一盘冷掉的太极芋泥——带着西湖的雪意。
这几日收工后,小魔一直拿着那幅《湖心亭看雪》静静地看。据说,是用量子食盒和李甲换的。
一天,爸爸过去在她头上狠狠敲了一个栗子:“你知道那食盒多贵!你被蒙了懂不懂!李、甲!哼!”
小魔揉了揉头上的包,出乎意料地没有还手,也没有反抗。
“爸,你说张岱可怜吗?”
见小魔认真了,爸爸无语,只好正正经经地在她旁边坐下来。
“对于那个时代的普通人来说,人生之美好,就在于你能迷上什么——张岱一生大起大落,却始终痴迷文学。能痴迷于某件事物的,是痴人——痴人都是幸运的。”
“莫道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其实,我有点羡慕他。”
“你也爱做饭呀。”爸爸摸了摸小魔的头。
“恩,爸,以后有外卖的活儿,多接点儿啊”。
“没了,量子食盒就那一个。”
“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