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秦俨。他把我从秦洲怀里接过去的时候,我眯开眼一看,果真是他。他抱着我,就要往回走。
“我知道阿鶱受了很多苦。众多皇儿中,无一人像阿鶱这般满身伤。父皇愧对你和你母亲。阿鶱历尽险恶,此次回来,父皇一定会对阿鶱好,以补回过去那七年。”
“可阿鶱你只偏信你看到的。你可曾见大景数百年前受人欺凌?又可曾见,汝祖无能,使我为质?若大景不够强,在这乱世,被攻占的就是大景。惨遭战火的,也是大景子民。”
我动了动,窝进秦俨怀里。我竟然觉得,他说的话很有道理。因为我也曾在为刺客时对自己说过:“我不杀他们,他们就要来杀我。”
“阿鶱又可曾见,你中毒时,父皇数夜不眠,心痛如摧?你可以不经思虑即轻生,不喝药,却要父皇忍受个中痛苦。”
“父皇如今年三十又六,阿鶱是要将父皇气的两鬓生霜吗?我敢留下阿鶱,只因我相信,他人教唆,绝比不过血亲羁绊。”
“你来刺杀父皇,父皇都可以原谅你,还瞒下此事,只为阿鶱日后能回到父皇身边。”
“你五岁那年出了那件事,父皇就一直派人寻你而不得,并非阿鶱所说不理不顾。”
“你是父皇最爱的女儿,阿鶱终会明白。”
秦俨为何要说这些?是要我感激涕零?如果这样,他大概做到了。我发觉眼缝中涌出眼泪来,但浑身困乏,不愿多动,只侧了脸,将着秦俨的衣裳擦了。泪水在衣料上洇开一片水渍。那衣料有些磨人,我转了个头,才在困意来袭下睡过去。
我醒过来时,已经是午后,有几道橘色的斜阳照在殿内一面墙上。秦洲在殿外不知与谁说:“我知晓你们想看姑姑,但姑姑如今睡着,以后再来可好。”然后是一阵往外走的脚步声,又有人进殿内来。
我睡得一身是汗,一摸鬓边汗津津的,见秦洲进来,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方才是谁?”“你阿嫂和侄女。瞧你,睡了这么久眼还红。”我顺他的话一揉眼睛,结果被汗渍得更疼,定是之前就有伤口了。
“是之前被衣料磨了。丝绸料子不该是最细腻吗?。”秦洲在桌边坐下,笑道:“哪来的丝绸料子?宫中最好的衣料也是丝麻缀布。”此事本该笑笑就过,却让我想起一件事,整个人猛地一激灵。
丝麻缀布……“我看那丝绸乃丝经麻纬,便是贵族,也是没落了的。”这是方田夫子所说,一句话,解了庆先生对我的大半杀意,也让我理所当然地将自己归为平民,理所当然地厌恶起贵族来。
可是现在……“是丝经麻纬以成缀布?”正在看书的秦洲抬起头来:“这我倒不知,但父皇掌事以来,便倡节俭以筹军费,宫中少有丝绸,多用此种缀布。”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跪坐在榻上,忽觉得好似坠入深渊,浑身发凉。“原来我真的是……”我确切地记得,当时那种求死的想法又涌上心头。我想:若当时先生发现我的身份,将我杀了多好。就不会有日后种种,我就不用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人离我而去却无能为力。
不对,不是,连朗叔都说我是翼国人,我明明是说翼地语的,我怎么可能是先生最讨厌的大景人!“我记得,我小时候的口音属翼地,并非你大景。”我死死盯着秦洲,希望从他口中听到:你确实不是大景人。
可他略想了想,答道:“你母亲是翼国进献的美人,你学话时就已经有翼地口音。后夫人逝去,父皇感念,而阿鶱你的口音又与夫人相同,父皇便不许他人在你面前讲话,还寻了许多讲翼地语的宫人来服侍你,故你一直说翼地语,也不奇怪了。”
呵,好大的巧合,真是天大的巧合。明明应该被发现的,却因这一个个巧合而被掩盖过去。
还有什么能够证明?好像没有了。我就是他们说的秦鶱,就是秦俨的女儿。纵心中,真是万般不愿,也没有法子。
“莫哭啊,阿鶱。你的身子还没好全,不该大喜大悲。”
“还有,还有那剑!我记得那剑上一丝锐气也无,剑刃被磨的发钝。”
“自是真的!”秦洲忽叹,“还记得当时你向大哥索要,大哥却以剑刃锋利为故不愿给你。你五岁那年被捉去,我后悔得不得了。总是自责为何不应允阿鶱,后来便发狠,磨去剑刃了。至于锐气,大概那剑原是父皇佩剑之故,便被压下了。”
人道女子爱哭,我此时真哭得糊里糊涂。为何而哭呢?我不知,只觉得一切都那么巧,又想到或许自己早早死了,便不用看先生自戕于大殿之上。那日的心痛,难道只是剑刺入的痛吗?
我哭得晕头晕脑,秦洲慌慌地哄:“莫再哭,你还没好全。再哭,再哭父皇就要将我调去边疆巡兵了。”
“你连阿鶱都看不好,还想去巡兵?此次罚你去巡城!”秦俨走进殿内,一声大喝将我与秦洲惊在当场。秦洲起身,要跪下请罪。我见了,从榻上跳下,扑过去抱住他,也喊回去:“谁许你将大哥派去巡城!是我自个要问的,也是我自个要哭的,与大哥何干?又与你何干?”秦洲略惊,秦俨亦脸色不虞,甩了袖子离去。
我看着秦俨走了,背上被抚了两下,抬头看去,秦洲满脸笑意:“得你一声大哥,便是巡城也无甚。”大哥,就是这样一个人,重情义,温润如玉。
“大哥,我不是故意要哭的,我只是觉得,我以往错了许多,我好像,害了许多人。我怕,呜,我怕以后还会害更多人……”我渐平静下来,被秦洲劝好了。
天将黑下,秦洲是住在宫外的,此时就要出宫。在他抬脚跨过门槛时,我叫住了他。
“大哥,我们从前,真的相处极好么?”
秦洲笑,道:“阿鶱,你还在这里时,我曾为你学过翼地语。”
为了我,为了因秦俨一个命令而无人敢与我交谈,近似孤立的我,大哥去学了翼地语。
有这样的大哥,此生之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