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好了,眼好了,长英姐和方田夫子待我好,这足以令我无忧。唯有我的去留,让我担心得很。
先生与夫子在谈话,我坐得远远的。夏日的风从茅草屋的缝隙中吹过,穿堂,再将夫子与先生的话送入我耳中。
“阿平,我听闻你已为刺客。”
“某负夫子厚望。”先生埋头。
夫子拈须,语重心长:“阿平!剑,君子器也。”“我知晓。”先生忽跽身,以手撑桌,夫子惊诧,连我也吓了一跳。“夫子当年所言,某不曾忘。但如何能忍,如何能忍手中剑永匿鞘中,不见天日!”
夫子不言,庆先生便不停,他似是用尽力气来喊,喊得气血汹涌,脖子梗直。
我不知道这场谈话谁赢了,只记得后来夫子突然说起我的事。那时我还不明白这场谈话的含义,直到后来在世间闯荡才略略明白。后来年岁渐长,看透其中含义了,却往往在念起时心痛不已,不愿拾起,又不肯丢下。
“冬阳当如何?”夫子问。庆先生闻言瞥了我一眼,我低下头,佯装在拔一棵草。先生向来不喜欢我的,我知道。
果然,他说:“我送她去天海。”
我不想去,在庆先生起身走出来时追上去扯住他的袖子,他扯回去,要走。“父亲。”庆先生满脸怒气,我只好快快地说,“我被坏人捉去,我知道父亲会来救冬阳。父,先生救了我,怎会不是父亲?先生,莫送我走。”庆先生仍离去,他不会轻易听从一个五岁孩童的请求。
去天海那日,夫子叮嘱:“冬阳要乖,不然阿平就不留你了。”他皱眉看向庆平先生。我点头允下,伸手抹了长英姐脸上的泪,随先生出发。
一路上遇到的事情何其多,但铭刻心中永不能忘的也只一两件罢了。
一日午间,先生带我去酒家用膳,我正啃着酒糟饼,忽觉一阵风从耳边掠过。我抬头看去,一男子夺过先生的酒喝了。饮尽,他转头看我,我这才瞧仔细他的样貌。
这男子一头长发束得齐整,绝非先生替我束的冲天髻能比。他皮肤略黑,面带棱角,颊瘦,抿唇。身上衣服旧且带尘,却整齐不乱。
这必是个有条理且常劳作的人,心性坚韧,若有自己的想法,任谁也转变不了。我看着他,忽然就这样想。先生见我呆望着,敲桌:“无礼,快叫夏叔。”我诺诺喊了,仍吃我的饼。他们两人谈话,先生唤他“阿远”。阿远,阿远,原来他叫夏远。
此次见面简短,午膳后,先生又带我离去。
先生常道:“慢了。”然后一脸不快地看我。此时我只好默不作声,唯恐先生又觉得不能将我留下。
不知行了多少日,先生带我抵达了罕城。这一日近黄昏时,先生并不去投宿,而是去一座府邸,从小门投了名帖进去。没过几刻,便有一人来迎。
先生同他问好,他回了礼,又拉我到跟前。他好高,我仅刚刚高过他的膝盖。他十分友善,弯腰笑道:“啊,小娃娃,莫见外,叫我朗叔即可。”
朗叔,蒋朗,祖上世代为翼国勋贵,却也能对一个小孩子这般和蔼。
“朗叔。”我笑着叫了一声。“咦,你不是,你的口音。”他一顿,我则忽觉颈上窒住,难以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