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就静静看着。有雷霆自黑云里蕴集。紫色的电光如同无数纤细灵巧的蛇抱在一起，团成一大片。黑云越压越低，仿佛要落到眉梢上。荒野里没有半点风吟虫鸣。视野之内全是一片昏暗，我有点看不清妲己的身影。没有我想象中的轰鸣声。一道银光从黑云围成的瓶口倾泻而下。借着骤起的亮光，我看见妲己仰头看着迎面劈来的雷霆。她没有作任何防御。雷霆径直打在她身上。我一眨眼的功夫，她摔在地上，身体不住颤抖，然后化作了一只八尾的狐狸。
“她不应该是九尾妖狐吗？”我不自觉在脑海里想象着当时的情景。
“还有一条尾巴就落在她身边。”他抬起头，眼里闪烁着雷霆。
“其实我刚刚说了个谎，我还是怀疑她的，所以我没有做任何事只是静静看着。迅疾的雷电一道接一道落在她身上。她的尾巴一条接一条脱落。银白的毛发染上紫色的雷电，混合成枯槁的焦黑色。鲜红的血液刚流出身体，就被雷电带来的高温蒸发。八道。我整整目睹了八道雷霆落在她身上。她就那样无助地蜷缩在焦黑的土地上，身体微微发颤，却还是抬头望天。眼睛睁的很大很亮，红的快要渗出血来。”
“九重雷劫吗？”我想起仙人成仙的传说。
他点点头。
“雷电似乎将空气都打没了，我有些窒息，身体僵硬，不由自主想跪下。”
“你说你最讨厌跪下。”
“是的，所以我就动了。我冲了过去，赶在第九道雷电之前降临之前抱住了她。她当时太虚弱了，只看了我一眼就睡了过去。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双眼睛在那一个瞬间说的话。”
我有些不敢相信：“你，一个凡人？被传说中的雷劫劈了？现在好好的站在我面前？”
他得意的笑了笑：“雷劫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怕。”我还是不相信：“真的？”
他深呼吸了一下，才正色道：“我再也不想面对它。那雷劫确实落在我身上了，只是只有一半，所以我活了下来。”我想我应该相信他：“你怎么知道？”他有些黯然：“它告诉我的。”
我有些疑惑：“他？那道虚无缥缈的声音？”“就是它。”“他是谁？”“我不知道。但是它自称天道。”“是你疯了还是我听错了？”“我情愿是我疯了。”
我有些乱，但也有些释然。在接触了山人之后，再听说天道，好像也没什么不可能。
“他真的是……他是什么样的存在？”
“他说他是这片天地的主人，掌管着一切。”
“呵，好大的口气。”
“不是一般的大。”
“但他似乎真的有资格？”
“……”
“那后来呢？”
他用手抹了抹脸，又揉揉眼睛，站起身面对天空伸了个懒腰，继续说道：“第九道雷只有一半落在了她身上。所以她活了下来。”“那真，不错。”“只是她陷入了沉睡。”“……”“他告诉我说，她原本是仙，却私自下凡，按照天条该处以雷刑。现在雷刑已过，她可以留在人间了。她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体温也在慢慢散去。我问他，她怎么了？他说，她睡着了。我又问他，她何时醒？他说，该醒时自会醒。我再问他，她何时醒？他笑了一下说，天知道。”
我大概听出了些东西：“他不想告诉你。”他笑了笑：“为什么要告诉我？”那声音充满了讽刺。我听出那笑声并不是针对我，也不是针对天道。
“我就换了个问题。我问他，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你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我知不知道。他说，大概太久没人夸她漂亮抚摸她的脸了吧！我最后问他，要怎么样让她醒来。他说，血肉，很多很多的血肉。”
我的话脱口而出：“山人。”他转过身看我疑惑问道：“山人？那是什么？”
我告诉他：“有人告诉我，人得道登仙，仙失道有一部分成了山人。山人隐藏在城池里，靠吸收人的血肉重新积聚力量，重新证道。”
听完后，他脸上一暗：“原来是这样。”我则有些诧异：“你不知道？”他摇头说：“不知道。”“那你怎么帮妲己苏醒？”
有风吹来，把他原本就乱成一团的头发胡须弄的更乱了。他随手理了一下，说道：“他给了我另一种方法。”“什么方法？”我声音高的吓到了他，也吓到了我。
他说：“他说也有另外的方法，就是取悦他。”我默默在心里念叨着这个有些拗口的词语：“取悦。”我原本想说你不会取悦他的对吗？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怎么取悦他？”
“他说他也喜欢听故事，只要我能把我和她的故事传遍天下，感动天下人为我们祈愿。他就让我们重聚。”他回答的很自然。我和他不约而同的跳过了妥协对抗骄傲的过程。
他是这片土地唯一的王，动动嘴就可以让山河倾覆，抬抬手就让妖魔无处藏身。他可以用他的骄傲去折服一位九天之上的仙女。却还是轻易的为爱情折了腰。
“你没有成功吧。”我也站起身来。
他没有任何失落，很平常的说道：“嗯，有点难。”
果然是遗忘的力量啊。
“你知道吧。仙失道后被天地遗弃，一切与之有关的东西都会被遗忘。”
“知道。”
“那你又是怎么记得的呢？”
他用手揉揉头发：“我经常忘记，所以我就经常想，想啊想，就想起来了。”
想啊想，就想起来了。
“可是想起来没过多久就会再次忘记，所以我还是想啊想，再想起来。”他继续揉着头发，用了很大的力气。
要怎么记得一个深爱过的人呢？对于一般人来说，这似乎都不算个问题。可对于他呢？要怎样才不忘记那个深爱着的人呢？
他还在揉头发，幅度大的头发扯动了头皮。我看着他脸上时而迷惘时而释然，忽然觉得他乱糟糟的面容变得出奇的温顺。
“我会帮你。”我特意加重语气打断了他的动作。
他又对我笑，笑容灿烂的像天上明晃晃的太阳。他走过来，想伸手抱我，双臂展开，却又停住了。我以为他是怕我拒绝。于是主动走过去，抱住他。
那感觉，真麻。
我一把推开他，瞪着他。他壮硕的肌肉上电光飞速流动。
他羞涩笑笑，说：“自从被雷劈了之后，我的身体便充满了雷电。和人接触时，便会不自觉放电。我控制不了。”
我没好气的骂道：“还好这雷电的力量并不算大。”
他说道：“我用这力量杀死过很多人。你和他们不一样。”
我回道：“你不也不一样？”
他忽然又羞涩笑笑：“很久没和人抱过了，能不能再抱一下？”我也懒得矫情，又抱住了他。还真他娘的麻。
也许真的太久没和人拥抱过，他有些不习惯，用的力气很大，勒的我有些喘不过气。我有些难过，心口有些堵。为什么连拥抱也会变成奢求？
他并没有抱很久，最后拍了拍我的后背。我看他欲言又止，忙开口说：“别，大老爷们，不兴谢。”
他却反而好开口了：“你说不谢就不谢，那我还是不是大老爷们？”
我又轻轻抱了他一下，说：“我会帮你。我在写一本书。我乘着还记得，帮你写上。别谢我，我这也是帮我自己。”
他也轻轻抱了我一下，轻声说了句：“谢谢。”如果没有雷电灌体的话，我绝对不会反感。
临走前，我们互相拍了拍彼此的肩膀。他又恢复了刚见面时的大摇大摆：“带着你的兵，滚吧。”我不客气的呛他：“不是我脾气好，早就带兵平了你的城。”
他很高兴我说的是城而不是废墟，但还是嚷嚷道：“不信，你就试试，看我给你唱一出空城。”他一只手撑着那面断了半截被火烧过被风沙吹过的黝黑城墙。敏锐的我捕捉到了这座沉睡的城在一刹那的悸动。
出城门的时候，我问了他一个问题：“这座城怎么成了这样？”他哈哈大笑道：“这是我的城，是我祖祖辈辈拿血肉换来的，也是她留给我的。怎么能让那帮肮脏的猪猡玷污？但是也是怕他们惦记，所以我索性一把火烧了它。”
他双手叉腰，站在半截城墙上。我看着他，想到的却总是那个揉着头发苦思冥想的身影。
要多想念才可以忘记又想起？要多勇敢才能够想起又忘记？
出了那座山谷，那座被火焚烧却依然屹立的城瞬间消失在视野里。我重新回到山谷，却再也看不见那座城和城门洞里坐着的人。和他说的一样，一个人一辈子只能遇到这一次。
我掏出随身携带的书。书上有关于小羽的字迹已经消失了大半。马车摇摇晃晃，却阻止不了我稳稳当当一笔一划。补完小羽的故事，我冥思片刻，下笔如有神助。白纸上端落有两个带着三分阴柔七分豪气的黑字。
我推了推身边睡得正香的司马。
“诶，司马，你还记得吗？”
“嗯？什么？”
“那座城。”
“哪座？”
“朝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