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这么煽情的往事,只换来妻的淡淡一笑,我心中暗自叹息,她这个人彻底没救了。
女儿出世之后,妻全身心地扑在宝宝身上,对我更是“不屑一顾”了。我不禁产生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如果我死了她会不会掉眼泪?“不幸”的是在一次难得的夫妻交流时,当我把这句藏在心里的话当面说了出来后,妻只是微微一笑,淡淡地说:“可惜你死后,永远也看不到答案了。”
两年以后,儿子也出世了,此时,我俩又都成了各自单位的业务骨干,一年到头忙得晕头转向,就是妻想浪漫,也是有那份心而没那个工夫了。
时光荏苒,一转眼儿女们都到内地上大学去了,我们在工作上也早已驾轻就熟,“内忧外患”都没有了,老妻方始露出了她的庐山真面目。想不到年过半百的我竟然陷入了老妻的温柔乡中。
妻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你不是常唱‘在天愿做比翼鸟’吗,那你就陪我做一次天堂之旅吧!”几年下来,我伴她南下苏杭闽粤,北上京津鲁冀,玩了个不亦乐乎。在青岛铁一中宴请我们几位铁路系统老教师的时候,在人面前从不高声大嗓的老伴儿,竟自告奋勇拉我献上一曲“人说山西好风光”,歌声引得众人纷纷击掌叫好。
妻又说:“生命在于运动,你这么胖不活动怎么行?”于是每天早早地吃罢晚饭,拿上几张可充坐垫的废报纸,我和妻风雨无阻地“压”起了马路,补偿着青春时的遗憾。妻絮絮叨叨地讲着白天单位里和亲戚朋友的逸闻趣事,发几声对人生和社会的感慨……温言细语像潺潺溪流滋润着我的心田,此时我才惊奇地发现,老妻不仅有见识有口才,而且还是蛮有情调和文采的。
有一天,她进门就兴奋地大喊:“老头子,你看我买来了什么?”啊,是山药!原来三十年来,她一直念念不忘我在那一年除夕时讲过的故事,如今她终于“记得”要为我熬上一碗。
退休后我痴迷于用电脑爬格子,常常要“爬”到凌晨两三点,而她则要买菜、做饭、带孙子,忙里忙外团团转,不过,当我从书本中回到现实世界时,暖气上总有用毛巾裹着的一盖碗白糖炖山药。揭去裹在外面的毛巾,山药温温热热、香味扑鼻,吃到嘴里,一股甜丝丝的热流瞬间传遍全身。
怕儿女粗心,她每个休息日必大老远地跑到远郊的市场亲自挑拣;怕儿女嫌麻烦去不净皮,她要亲自动手,去了皮的山药十分光滑,很难拿住,因此她手上经常被刀划得伤痕累累;怕汤溢了出来或熬干了锅,她总是提心吊胆,隔一小会儿到厨房看一次,连安生下来看一段极喜欢的电视剧也难……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哪里是一碗炖山药,分明是老妻那颗火热滚烫的心。
如今老妻成了炖山药的行家里手,连削山药皮也形成了一套独特的风景。入秋以后,每天下午,客厅里半室和煦的阳光,我俩分坐在沙发两端,她一边削山药皮一边谈着从广播里听来的逸闻趣事或是孙子智慧的闪光点。说到高兴处,老妻总是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我微笑着端详着老妻,她的两鬓已生华发,满脸慈祥的笑容,像极了当年我的奶奶。卸去了生活的重担,老妻的活泼和热情都表现了出来。最美不过夕阳红,我和老妻都尽情地享受着这美好的晚年时光。
前年,当老妻从我那几个已是主任医师的学生口中得知我可能是肝硬化时,顾不得师母的尊严,两行眼泪夺眶而出,几乎瘫倒在地。于是,那个尘封了三十多年的问题也就此揭开了谜底。这不由得让我想起了那两句千古名言:“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是啊,爱得惊天动地、死去活来固然精彩,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也很令人神往,但平平淡淡,“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挑水来我浇园”的日常生活才是我等凡夫俗子真正要享受的爱情模式。爱情就应该像陈年佳酿,愈久愈香醇,愈品愈有滋味。
(作者系原哈密铁路第二中学高级教师)
那盏灯
晚城
1969年的春节,小城哈密少有的寒冷。当时,我们的家是借住在别人空置的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土屋里,我用报纸将透风的门窗缝隙糊住,多少挡住了一些室外的刺骨寒风。晚上,小土屋内,生着一只铁皮炉子,上面炖了一锅过年凭票才能买到的半公斤羊肉,加进了一些土豆。这一锅汤水,便是我和妻子的过年“盛宴”。
我在那盏室内唯一照明的小马灯旁看书,妻子已经怀孕八个月,她正在编织即将出生的小宝宝穿的毛衣。生活虽然清贫,可妻子仍然一脸喜悦:有了属于自己的充满幸福的小家。这份幸福确实来之不易,1967年底,哈密爆发“文·革”期间最大的一场武斗,实在无法生存,我们只得逃离,去了她上海的老家。为了吃住方便,在老岳母的建议下,我俩于1968年春节的大年初一举行只有老岳母一人参加的婚礼。为何选在初一这天为结婚日?妻子深情地说:“这是我们结婚的日子又是我丈夫的生日,好记。”
儿子出生两年后,我们又添了一个“千金”。我们总算找到了新的栖身处:是一间半平房,外带小院墙的新家。妻子养了一只下蛋母鸡,一两天能下一个蛋,她煎上荷包蛋,分给一对儿女吃,自己忍住口水说:“唉,等哪天鸡蛋能随便买时,我一定煎上三四个吃个够。”
我们的日子,就像小河坝里的溪水潺潺地流了过去,翻去了多灾多难的“文·革”那几页,日子越来越好过了。不过,当时我仍然在铁路沿线工作,妻子既要上班又要照顾孩子们吃穿和学习,晚上少不了要熬夜缝缝补补,真是辛苦。她说没有别的奢望,只求每天能多睡半个小时,可是第二天清晨她又得早早起来替上学的孩子们准备早饭。
我和妻子于1995年前后退了休,也没有过上清闲的日子,先是带孙子,后来又是带外孙,割舍不掉的亲情给我们带来了欢乐,也带来几多劳累。
退休的十几年中,我和妻子多次带着孙子或外孙,回江南故乡。黄浦江边观看远航的海轮;西子湖畔踏雪赏梅;也曾搭乘长江客船七天,逆江而上,去山城重庆寻觅抗战期间我家流亡时的旧居;去云南沿旧时茶马古道旅游……
旅游令我们欣赏到祖国山河秀丽的同时也深悟到融入大自然中,天、地、人是那么的和谐。
正当我和妻子筹措去台湾日月潭看云海,去南投观日出之际,一场大灾难降临到我们这个走过风,走过雨,尝了几多苦难,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家。妻子被查出患上了癌症,而且是晚期,这一消息几乎将我击垮。我决定带妻子去乌鲁木齐动手术,千方百计,甚至不惜搭上我的老命也要挽留住她的生命,一旦离开了她,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活下去。
面对治病,急需很大一笔现款,我首先想到她在北京的那位有万贯产业的近亲,多次乞借,得到的答复是冷漠的三个字:“办不成(不借)”。正当我陷入绝境之时,非亲非故的晚辈同事小孔,回上海定居的老同事老陈夫妇,还有生活不富裕的三哥,更令人感激的是回族朋友老马,纷纷向我们伸出了温暖的手,送上了救命的大笔现款。
妻子患病十九个月,先后住院五次,她以自己虚弱的躯体一次又一次与病魔抗争,就连医护人员也对她十分敬佩:她居然没有一次在病床上大小便,居然不要他人帮助,自己忍住全身疼痛硬撑着在病床上隔几个小时自己翻转身子。
十九个月来,我每天二十四小时陪伴在生病的妻子身边,我俩有了更多时间倾诉彼此的心声。得知学习特别优秀的小外孙考试成绩名列年级前几名,她高兴的同时又感叹自己从小寄养在亲戚家中,到了九岁多还在替别人家带小孩,没有童年的欢乐,那时她最羡慕的是看别的孩子跳绳、踢毽子……十岁才上小学,回家还得帮着做家务,学习上没人辅导,很吃力,为此经常遭到同学们的“白眼”。我难过的同时,只得安慰她说:“没关系,下辈子我俩一起上学,学习上相互帮助,如果有人敢欺负你,我一定保护你!”
最后一次住院期间,妻子四肢和腹部水肿了,半夜里她一直呻吟着,我守护在她身旁,不停地替她按摩。为了减轻她的痛苦,还在她耳边轻声哼唱过去激情岁月的那些老歌。她眼角挂着泪水,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真好听……让我想起了60年代,每逢麦子成熟时,我们行署机关的干部都会去回城、新庄子等处帮老乡们收割麦子。天不亮就出发,没有汽车接送,就连秦耀中专员、韩太和副专员也是骑自行车前去……到了中午,维吾尔族老人挑来一担热茶水,我们方坐下来休息,打开各自带的冷馒头或烙的饼,一块疙瘩菜,喝着热茶水,有滋有味地吃着……那时大家工资都很低,但我们都有理想———奉献自己的一切建设边疆,从来不考虑名和利,人人清廉守法……那段岁月真美好!”
最后的日子里,妻子自知来日不多,她坦然地对我说:“没必要再送我回·上海了(安葬),离开那里五十多年了,回去连路都不认识了……还是留在哈密吧,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很熟悉,对它们我已经很有感情了……老伴啊!这一年多来你辛苦了,看你瘦成啥样了!我走了,你不要把我忘记,也不要马上来找我,要好好地活着,再活八年,要看着小外孙考取大学。对不起,我恐怕熬不到大年初一你生日的那天了……”
元月四日子夜一点,我听见妻子在笑,问她怎么啦?她说在做梦,梦见了妈妈。接着让我去抱抱她。我抱她时,她用发烫的手摸着我的脸部,说:“下辈子,我还要嫁给你。”“你说话可要算数。”“我不嫁给你,还能嫁给谁?”
当日下午六时,我给妻子喂了五六小勺果汁,她摇摇头不吃了,最后说了一句:“我要睡觉,我要睡觉了。”几分钟后,护士进来发现情况不对,急忙叫来医生,经检查妻子已经停止呼吸。她走了,带着对亲人的眷念和对哈密这方热土的无限热爱,依依不舍地走了。
近日,哈密又飘落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我几夜无法入睡,半夜里,找出那盏搬了多次家,至今仍然完好的小马灯,将其点亮放在窗台上,多么希望照亮妻子回家的路,能再来看我一眼,我困顿中仿佛听见妻子平常的絮语:“别忘了吃降血压的药。”
“外面冷,出去时多穿些衣服。”
“你想换口味,去吃牛肉面,别舍不得花钱,要让他们往里面多加一些牛肉。”
……
然而,我猛地惊醒,去窗口张望,只听见窗前树枝在风雪中轻轻地拍打玻璃窗声。
请雪花回答我:“我何处去寻找我的妻子?”
雪花无语,漫漫长夜更是无语。
不是不爱
田蓉红
那一年,他十八岁,因为负伤,从战场被转移到后方,住进了她的家里。
那一夜,借着夜色,她揭开他胸口的绷带,默默地为他敷药。他忍着剧痛流着汗,不敢看她年轻秀丽的面庞。
那一天,她拉着他,领取了一纸结婚证书,在简陋的小屋内,他们跪地对拜,室内红烛摇曳,室外枪声遥远。
为了掩护他的身份,她的哥哥说,从今天起,他就是你的丈夫。她望着远去的国民党保安团的身影,轻轻地点头。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点头不是给哥哥的答复,而是给他的许诺!
一个月后,他尚未完全康复,却急着奔赴战场。她流着泪,紧紧拉着他的手,他只能说,等我,仗打完了,我就会回来。
五个月后,她怀着身孕找到前线,在一片狼藉和硝烟中,急急地拉住奔跑过身边的每一个人,切切地说着一个名字。
很多人说不知道,只有一个人站下来,面对她的泪眼,回忆,然后告诉他,在上一场战斗中,他已经牺牲了。
她眼前一片血红,世界刹那间无声。
五年后,她改嫁,带着孩子到了另一个村庄。
正是春天,她的孩子站在大门口,高兴地喊叫,妈妈,快来看,那边过去了好多军车,上面有很多解放军叔叔,戴着大红花。
她搓洗着手里的衣服,眼泪一滴滴滚落下来,如果他在,也会戴着大红花跑进院子,搂住她和他们的儿子。
他站在军车上,看到山坡上,一个孩子跳跃着向他们挥手。他想起她,如果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不是也该这么大了。他去过曾经的村庄,那个他停留过一个月的家,在被战火蔓延过之后,变成了一片废墟。
他是拄着拐杖复员的,被安排进一家粮油加工厂,每个月有五十元的工资。他一张张收起来,想她如果还活着,想着如果还能再见到她,他要给她缝制几套漂亮的衣裳。
一年后,小镇的街头,她远远地看到一个身影,拄着拐杖,艰难地行走。她跟在他后面,忐忑地打量,他心有感应地回头,隔着人群,他们清楚地听见了彼此的心跳。
她问,你怎么还活着?他问,你真的还活着?她说起找寻的经历,他哽咽,那样的战争,有多少人无名地死去,又有多少人像他一样死去又活来,重新踏上战场!她失声痛哭,哭声让整个小镇都弱弱地疼痛。他却笑了,拉着她,说,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她摇着头,凌乱地哭喊,我等你了,我一直在等你,我等到自己都要活不下去了,你还不回来,才相信你真的是牺牲了!为了孩子,我嫁了,你等我嫁了,却又活着回来了!
她撕心裂肺,他亦撕心裂肺!他不能怪她,在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杳无言信,他还怎么能再责怪她!他得感谢那个男人,代替他,没有让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在兵荒马乱中无助地活着。
他带她去小镇最大的缝纫店,挑选了两样最喜庆的花色,要为她缝制衣裤。她不肯,他只说,这一件是五年前我欠你的,这一件,是我现在补送给你的贺礼,你一定要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