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老爷子
孙艳云
乔老爷子今年八十七岁高龄,每天还上下楼好几趟,锻炼身体。打麻将还能坐一个晚上,耳聪目明,打到后面生牌是绝对不会放的,谁要杠炸,有困难。
乔老爷子是我的大伯,父亲就他们哥俩,大伯年长父亲十六岁,父亲是遗腹子,大伯其实就扮演了祖父母亲的角色。打我记事起,家里就经常来一个人,瘦高个,皮肤白晳,穿戴整齐、干净,说话斯文,碰到有活儿就干活儿,遇上吃饭就吃饭。母亲告诉我,这是大伯,是自己家人。20世纪70年代末,有一天,我正在屋里写作业,忽然听到大伯还没进门,就大声喊着父亲的名字,喊不应就又喊母亲的名字。听到喊声,父母从屋里跑出来。“我平反了,我平反了!”大伯扯着嗓子喊道。落座后,母亲给大伯倒了一杯茶,让大伯慢慢说。大伯说:“刚才县里来人了,公社的领导陪着,他们说我的案子是冤案,要彻底平反,给我按国民党起义人员对待。末了他们说是要给我补发工资。工资不工资的都无所谓,只是要给我个说法。我就觉得,政府不会冤枉我一辈子的。”大伯讲完,父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
二十多年里大伯受了很多的冤屈,父亲也因大伯而抬不起头来,工作也受到影响,忽然间这一切都过去了。母亲赶忙张罗做菜,大伯说:“你嫂子已经做好了,去那边吃,我们全家好好庆贺一下。”一向不喝酒的大伯,那天竟然大醉了。
抱着我一个劲地说,“云云,我们家要扬眉吐气了……”
大伯在很小的时候,祖父就让他学算账,打算盘,练毛笔字。听大伯说,祖父乔至全是逃婚走西口来到哈密的晋商。祖父的算盘打得了得,打起来噼里啪啦,让人眼花缭乱,而且他擅长心算,看到树影子,就能立马算出树的高度。在祖父的影响下,大伯也会算账,算盘打得熟练,字也写得漂亮。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被选送到迪化财校学习,毕业后分配到和田,由于业务精湛,十八岁就当了科长,被当地人称娃娃科长。后来由于南疆动荡不安,加之祖父去世,祖母带着年幼的姑姑和父亲需要照顾,他就申请调回哈密工作,被分配在镇西府任财务科长。由于大伯的调回,家里生活得到了极大改善,亲人们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其间,大伯也结了婚,找了一大户人家的女儿,并有了孩子。可是好景不长,在“反右”运动中,大伯被错划成“右派”,并被判了十年刑。服刑期间,由于大伯表现比较好,多次立功,就被提前释放了。回·来后,家已搬到乡下,城里的家产全部·被没收,从此,便落户生产队开始了下放劳动的日子。
大伯在生产队里什么脏活累活都是他的,掏厕所、翻粪、修水渠……一次在修水渠的时候,有一块大石头没人能抱动,那些个根正苗红的老社员起哄让“四类分子”搬,平日里他们经常嘲笑大伯这兄弟俩文·绉绉地不会干农活。大伯使出浑身的劲,硬是搬开了那块大石头,大伙都面面相觑,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这个“右派”竟然有狠劲。大伯说,那个年月把人都逼急了。白天参加完繁重的体力劳动,晚上还要挨批斗。这还不算什么,最让大伯伤心难过的莫过于对他的歧视和羞辱,人格的不公平。那些日子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光。日子一天天地重复着,一件意想不到的小事,让大伯云开见日了。
队长家的缝纫机坏了好长时间了,队长的婆姨急天急地的,儿女们都要穿戴呀,全生产队找不到会修的人。队长让婆姨吵得心烦,忽地想到了大伯。大伯诚惶诚恐地拿起工具来到了队长家,小半天时间队长家响起了缝纫机转动的声音。队长一高兴,放了大伯半天假,下午大伯破天荒地没出工,在家好好休息了一下。其实,大伯当时心里也没底,因为他以前也没干过这活儿。从此,生产队里他家的收音机坏了,你家的理发推子坏了都找大伯。大伯乐意接收,不会的现学,都给人家服务好。有人家里遇上红白事,让大伯给记个账,写写东西。有些人心里有解不开的疙瘩了,找到大伯,心里就亮堂多了。私下里人们开始议论,说“到底是识文断字、知书达理的人,就是跟我们不一样,这个‘右派’还真好”。这样,大伯后来被批斗时,再也没挨过打,时不时地还有人叫上大伯吃饭。大伯还乘队长高兴时给父亲谋了一份既体面又清闲的差事———生产队的会计。大伯的称号也由以前的“四类分子”变成了老乔,后来上了岁数大家又都亲昵地叫他乔老爷子。也许是有了威信,也许是觉得自己有了价值,兄弟俩慢慢融入农业社,并喜欢上了那里的人们和那个地方。我时常在想,人的可塑性和适应性真是很强的。平反后,大伯也没闲着,先后被乡里聘为水利技术员、会计师……由于工作踏实、业务精良,再加上身体好等原因,他干到七十多岁才完全退休。亲人们平日里都忙于工作,每年过年时,我们晚辈约上给他拜年,他便兴高采烈地跟我们聊天,看到他精神矍铄、满面红光的样子,我们都为我家的乔老爷子祝福,祝他健康长寿。
(作者现供职于巴里坤县档案局)
踏雪
曾雪
每年隆冬父亲都要带着我们全家去踏雪。
雪,在巴里坤实在不是稀罕东西。冬天降雪,气温更低,零下三十多摄氏度是许多人避犹不及的,可父亲偏偏选择积雪最厚天气最冷的时节踏雪。俗话说:“三九天的兔子不离窝。”何况我们。在某个大雪后的星期天早晨,父母一早就高高兴兴地叫起我们:“快点起床啊,踏雪去!”我们姐弟四个便在不情愿中穿衣、洗漱,吃早饭,然后捂得严严实实出发。不过,父亲选择踏雪的地方大都不远。
出家门,从天山山顶到整个原野完全让大雪覆盖,夏天里棱角分明、挺拔峻峭的山峰轮廓线条此时变得圆润流畅,田野上分不清哪是庄稼地、哪是草原、哪是沟壑。过早学会背诵毛主席他老人家诗词的我,立刻脱口诵出“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的句子。父母脸上掠过一丝喜悦,教我们把两脚呈外八字逐步踏行,雪地上走出一长串“人”字,像大雁飞翔的阵形。到了雪厚又洁净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向后摔倒平躺在雪地里,雪面上清晰地印出人体“大”字。可能是得到父亲授意,将我们四个分成两拨打雪仗———我和小弟弟一拨,大弟弟和大妹妹一拨,父亲是裁判兼调解,哪一拨弱些就帮帮忙。末了,大家都说不公道。母亲向大家挤挤眼,四个人便一拥而上,父亲顺水推舟倒在雪地里,四人把父亲按住,我抓一些雪往他脸上撒,小弟弟则大把地把雪塞进他的衣领,另两个凑趣地抓起雪胡乱往他身上扔。母亲看我们疯得差不多了,一声吆喝,我们脸蛋红扑扑身上热乎乎地回家。几次踏雪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最明显的感觉是不再怕冷。
腊月里,父亲把炕上的毡、呢子大衣之类不能水洗的东西平铺在雪地里,带我和大弟弟拿了拇指粗的藤条抽打。打一遍换个地方,原来的地方便一片黑灰,直到把家里可以雪洗的东西都弄干净。我又学到了一门小技巧,原来雪还有这样的功用。这时,母亲会把早已做好的黄焖鸡或手抓肉、封肉盖饼子端上餐桌。
直到我进了大学,都市里再也看不到那么美丽的雪,我分外地怀念起雪来,怀念起父亲带我们踏雪的经历,好像忽然明白了许多。想必是为了磨炼我们的意志:给孩子们的成长创造一个尽可能丰富、灵动、充实的环境;抑或是他们与雪有难以割舍的特殊情结。至于给我取名“雪”,是不是希望我如雪般的美丽,像雪一样晶莹,跟雪一样有用?
不必去询问父母,我已经体会到了他们的良苦用心。
后来,我们姐弟四个先后成家,我也做了母亲,父母亲一如既往地带着儿媳、女婿、孙子们一起踏雪,一年都没落过。不过小城里楼房取代了平房,几纵几横的柏油马路取代了房前的土路,城里的雪发黑了,踏雪的地点离家越来越远,挪到了西黑沟、松树塘或者兰州湾子。不过,走“人”字步、印人体“大”字、打雪仗、滚雪球、垒雪人、打雪夯的“传统节·目”始终保留,只是参与的人变了,往父亲的衣领里塞一枚小小雪球的是我的女儿。
是母亲老了还是我们不想再劳累她,踏雪之后姐弟们轮流做东请客。
世事如烟。如今,大弟弟一家定居国外,母亲和小妹妹一家迁到山南,我和小弟弟仍在山北,四家人离多聚少,全家一起踏雪的机会几乎难以寻找。但大弟弟每年都将在国外踏雪的照片寄回,也常常在电话上交流踏雪的感受、喜悦、幸福和思念。定居哈密市的母亲,每年都要带着小妹妹一家抽两天时间到山北来,小弟弟也开着私家车把踏雪当作纪念、减压和休闲活动。我老公因小生意忙碌,有空便把我和女儿送到兰州湾子。
女儿该考大学了,那可是冲刺阶段,每天都要挑灯夜战,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疲惫至极便闭上眼睛高声说:“能踏一次雪多好啊。”为了给她减压,我便带她到郊外树林里,权把赏绿当踏雪。
父亲辞世那年,还未到大雪降临他就突然离开了我们。记得当时,父亲辞世时是老公和小弟弟守到最后的,两个男子汉无法挽回老人的生命,明知无用无效却一直满怀愧疚和自责。
那年踏雪时同样是晴空碧日,天空清冷高远,白雪晶莹剔透,不同的是母亲也缺席了。因为父亲突发心梗离世,对母亲打击太大,加上一生辛劳,已确诊患有心脏病,严寒中这样的活动她无法参加。踏雪中我们泪眼婆娑,可我们还是一步步极认真地走着,像是要从雪地上的每一行印迹里找到父亲的影子和他的灵魂。当我们从雪地里高一脚低一脚一路哽咽回·到家中,老公和小弟弟感冒了。小弟弟躺了三天三夜汤水未进,老公从此变成了红鼻子。他脸上的雪和泪水和在一起,时间一长,冻坏了鼻子,他说这样心里反而好受些。我也因大哭遇冷上呼吸道感染,嗓子喑哑了两个多月,落下了严重的咽炎。
父亲走了,但他是我们踏雪活动的发起者。这个活动,给儿时的我们带去无穷无尽的欢乐和对美好未来的向往,给青年时的我们带去的是对理想和信念的追求,给中年时的我们带去的则是责任、健康和踏实。
踏雪让父母亲从年轻走到了年老,让我们从孩子走到为人父母步入不惑,领悟和经历了太多的沧桑。
如今,踏雪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
父亲爱踏雪,冥冥之中老人家似乎在用某种方式告诉我,在另一个世界,他仍然坚持踏雪,那儿碧落澄澈,白雪皑皑,美极了……我告诉父亲,您就在那边踏吧,女儿也会与自己生命中至敬至亲至爱的人在这边不停地走,永远!
(作者系巴里坤县县委干部)
相濡以沫六十年
张双莲
20世纪40年代,日本鬼子投降后,参加过八年抗战的他才有时间和精力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这时她刚从大山深处被解救出来,在那里当了三年的童养媳。英姿勃发的他和年轻美丽的她相识了,相爱了,于是他们结婚了。
当时物资匮乏,生活艰难。每天吃饭时,她都把苞谷面饼子让给他吃,那可是纯粮食啊!她自己喝一碗苞谷面糊糊,吃两块红薯,就打发了。她要保证他的体力,他要出去工作。
如果能有一点白面,那可是过年了,她把面和好,擀成细细的面条,煮成香喷喷的汤面条,她知道他爱吃汤面条。她给他盛上一大碗,自己将锅里剩下的汤盛一点,再吃两块红薯,就又是一顿饭。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啊。
20世纪50年代,他们带着三个孩子进新疆了。
她的身体不太好,晚上经常睡不着觉,他就给她念书,讲故事。每天晚上,躺在被子里,他就开始讲了念了。念一会儿抬头看一看她睡着了没有,没睡着,就接着念,一直到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看到她闭上了眼睛,再轻轻地呼唤她的名字,没有回答,知道她已经睡着了,他才放下书,熄灯,睡觉。夜夜如此,一直许多年。
20世纪60年代。她经常头痛。晚饭后,经常是他给她捏头的时候。她躺在床上,他坐在床边,一下一下地掐捏,一边掐,一边轻声聊天,然后,又用艾卷·熏。他先点燃了艾卷,然后仔细地分开她的头发,找准了穴位,用点燃了的艾卷·熏。过一会儿吹一吹艾卷燃过的灰,露出红红的火头,再继续熏。孩子们趴在被窝里,看着父亲给母亲治头痛,看着那红红的火头,慢慢地一个一个都进入了梦乡。
20世纪70年代。他进了“牛棚”。她撑起了家,照料四个孩子,每天担惊受怕。偶尔买到肉或鱼,她做熟了,装进饭盒,冒着被“造反派”殴打的危险给他送去,怕他在里面吃苦。几年后,日子太平了,一家人又团圆了。她的身体仍然不好。他经常给她熬中药。把药倒在药罐里,添上水,就坐在火炉边看着,看着药罐慢慢地沸腾了,把炉子盖上一个圈,看着药慢慢地煎熬。他从不让子女们熬,怕他们熬不好。药好了,倒出来,他端到她的面前,再倒一杯温开水,喝药后漱口用,再剥开一粒水果糖放在旁边,漱完口后立刻把糖塞到她的口中,以解中药的苦。良药确实苦口,但亲人的关怀却甜到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