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眼二舅一肚子的难心事,名字却叫“喜喜”。喜喜二舅是我们全村孩子的二舅,每个跟他打招呼的孩子都叫他瞎二舅,每个逗他的大人都叫他“娃他舅”,娃他舅会唱“张良卖布”,会唱“尕老汉”。闲的时节,他往爷爷磨坊边的青石上一坐,就会呼啦啦围上一圈孩子,二舅被前呼后拥着,颇神气地坐那里自拉自唱。然后端着饭碗的男人们也会三三两两地走出自家的院子,围过去,蹲在地下,边往嘴里扒拉饭,边听他唱,到最后就忘了吃,用筷子敲着碗的边沿,引逗着旁边的一条狗,眼巴巴地看着他的饭碗。
苍凉的二胡音缭绕在村子上空,让年幼的我们也无端地生出一些惆怅来。我端详着瞎眼二舅那灰白的瞳孔,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一晃,再晃一晃,他咧嘴一笑,一巴掌拍在我的手背上,不偏不斜。我常跟他做这种游戏,以此求证二舅是不是真的看不见!二胡声因为我的破坏戛然而止,人群三三两两地离去,最后二舅的身边只剩下爷爷和我,重重暮色下,二胡的弦兀自亮着。
爷爷是二舅忠实的倾听者,二舅高兴不高兴的时候都会带了二胡来找他。坐在磨坊的阴影里,我逐渐学会了从他的二胡声里揣摩二舅的心思,二胡是二舅的眼神,不经意间就把他包裹严实的心思泄露了出来。二舅有妻有子,也有烦恼,他不拉二胡的时候,会絮絮叨叨地给爷爷发一阵牢骚———锅里没油,孩子闹病。我不耐烦听,便催他继续拉,寂寞的童年里,哪怕是二胡那样晦涩的音韵在我也是新鲜的。
二胡声里,爷爷烟斗中的火星忽明忽暗,他咳嗽两声,摘下烟斗在旁边的青石上轻轻磕一下,又把它叼在嘴角!闲下来的驴在旁边吃着草料,间或打个响鼻,两个男人会一直这样坐着,闲闲地说几句话,直到月亮从空旷的天际升起来,月光亮亮地照在磨坊的墙上,拉长了他们的影子。
我伏在爷爷的膝头沉沉睡去,睡梦里,二胡的弦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拨动着,一直响个不停。
到我进了学校,自认为有事情干的时候,便不再跟着爷爷去磨坊里,也不去听二舅拉二胡。读了书,识了字,知道这世上还有比看驴子拉磨和听二胡更好玩的事情,我甚至替那头驴惋惜起来,它被爷爷蒙了眼睛,一圈一圈地转着,转得头晕眼花,却始终没有离开石磨,如果我是那头驴子,在摘下眼罩的时候,看到自己走得筋疲力尽却还是在原地转圈,不知道能不能承受得住那种讽刺。
二舅的二胡也拉不出更新鲜的声音来,包产到户了,每个人都铆足了劲在自己的责任田里忙活,乐颠颠地谋划自己的生活,没有时间再对二胡感兴趣。在别人的忙碌中,瞎眼二舅看起来愈发像个闲人,有时候,他老婆按捺不住的呵斥声会从他家的院子里传出来,二舅总是闷声不响。
放学后,看到二舅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村口的木墩上,我会踮起脚尖,轻手轻脚地绕回家。与那样理直气壮地从他面前走过而不去搭理他,这样我的负疚感会轻一些。二舅很少拉二胡了,可是话变得多起来,只有爷爷会一直好脾气地听他絮叨下去。
那一年麦子进仓的时候,村里有人拉回了一台电磨,我跑去告诉爷爷这个好消息,我的声音大得有些惊天动地,那头驴也支棱起耳朵看着我,我知道这对它来说也是个好消息,可是爷爷依然把麦子放进石磨里,他说那东西磨出来的面粉有机油味,他吃不惯,他狠狠地打了一下驴屁股,那个牲畜又被蒙上眼睛委屈地转起来。
磨坊顶棚的天窗里,一缕阳光钻进来,照着爷爷花白的头发,就是那缕阳光,让我猛然发现,爷爷真的老了。
老去的爷爷和瞎眼的二舅是乡村越来越火红的生活中两代固守自我的人,他们一个守着磨坊,一个守着二胡,任时光在磨盘上辗转粉碎,在丝弦上以嘶哑的方式流逝。
2009年的1月5日,爷爷离去,在他下葬后的第三天,二舅带着二胡跟着儿子远走他乡。
新年的钟声余音未绝,我守着静静远去的那些岁月,从时光的缝隙里搜寻他们留给我的记忆,恍惚自己还站在那缕阳光前,看着那个静默的老人,听着那苍凉的二胡声。
(作者系哈密地区作家协会会员,巴里坤文联作家协会秘书长)
你在我身边
汪晓东
一阵微风吹过,试问掀起了谁的盖头?草原上的蒙古包,在黄色的油菜花间,羞涩地犹如一个采风的少年,被美丽的景色所迷恋,痴痴地睁大了双眼,忘却了时光的流转。
停车在白石头风景区,我看着路两边一大块、一大块的油菜花,怀疑是梦。每年的八月,这里都是摄影爱好者的最爱。如果是在山头往下望,自是“一览众山小”,浓缩的景致迷人无比,就好像一块块袖珍的美丽在指尖跳动。此时此刻,“江山如此多娇”的感叹会发自内心跳出。因为,不远处就是绵延的雪山,脚下是青青的草地,草地之间多出的大块黄色则是油菜花,白色、绿色、黄色,简单地组合在一起,却有一种大气的美丽,有一种动人心魄的感动。
真正走到油菜花跟前,才发现,那美丽是无法形容的。它不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春色,而是夏日的激情,夏日的火焰,那嗡嗡飞舞的蜜蜂是它最好的舞伴。
没有几百米远的距离,就看到有三群人在油菜花间忙碌着。洁白长裙的女子,在田间摆着各式的造型,尽管看不清她的长相,但也知道那是在拍婚纱照呢,那是一个女子生平最美丽的瞬间,最美丽的花朵也比不上她回眸一笑。虽然一块地里有三组忙碌的人马,但并不让人感到拥挤,他们反而成为过往行人眼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此时,忽然就想到了你,想到在我身边的你。我知道,你在我身边,默默地牵着我的手。我知道,你在我身边,不离不弃。那是一种生命的相守,那是一种情感的见证。
你在我的身边,一个灿烂的微笑,足以温暖一个长久的冬季;一个迷人的眼神,足以凉爽一个炎热的夏季。因为,心有所托,情有所寄,彼此人生的旅途不再孤单与寂寞。
我不想祈求上苍的垂青,也不想奢望时光的倒转。一个人生命中总会有无数的过客,而自己也是那无数过客中的一员。我情愿你是我唯一的过客,我也是你唯一的过客。默默地携手并行,让生活中的风风雨雨,滋润着人生的每一块土壤。
(作者系哈密地区地税局干部)
土屋
孙艳云
1963年,十八岁的母亲和二十五岁的父亲结婚了。祖上留下的家产也因大伯被打成“右派”而所剩无几,因而父母是借人家的房子成亲的。先是住在李爷爷家,李家是大户,四合院,院子大,房子多。父母在李爷爷家住了三年。后来高奶奶邀请父母搬过去住她家,高奶奶没儿女,就老两口,一院子房子。父母见盛情难却,就搬了过去。高奶奶逢人就夸母亲,说这个媳妇能干心又好,可给我帮大忙了。母亲跟着父亲在两家住得都很好,还被高奶奶认了干闺女。但母亲最大的心愿就是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家。
我六岁时,有一天,已是生产队长的母亲做了一大桌子菜,还买来了烟和酒。母亲对我们说,要宴请林场的人,给我们家批木头,我们家有大事了,要盖新房子了。晚上,一大帮子人来到我家,酒足饭饱之后,有人说,马队长,你放心,木料我们给你批。父亲长年在外,家里家外都是母亲在操劳。客人们走后,母亲虽说很累,但由衷地高兴,还轻轻地唱起了歌。果然,时间不长,生产队的大拖拉机给我家拉来满满两车木料,一车檩子,一车椽子。卸木头时,娃娃们欢呼雀跃,跑前跑后,叫喊着盖新房了,盖新房了,别提有多高兴了。
在生产队西头有一块洋芋地,统一规划修住宅。队上安排拉石头,今天拉张叔叔家的,明天拉王婶婶家的,条件是给谁家拉石头谁家要管饭。我们家安排在了后面,母亲说要先群众后干部。虽说放在了后面,可母亲还是早早就做好了准备。请了几个婶婶姨姨做饭,定好吃臊子面。为此,还专门宰了一只羊。到我们家拉石头的这天,天还黑咕隆咚的,外面就已经吵吵嚷嚷。生产队的几辆大皮车和几十辆毛驴车已在大路上集结,车队浩浩荡荡,像一条长龙,很是壮观。屋里,婶婶姨姨们也开始忙活,切肉的、生火的、和面的、择菜的。到了晌午,车队回来了,石头卸了一大堆一大堆的。接下来,开始打土块,仍然是生产队的男劳力们帮忙给打。打好后,娃娃和女人们拾土块,码得整整齐齐。材料备齐后,选了一个好日子,开始动工修建房子。石头地基、土块墙体、木料顶棚。经过一个夏天的忙活,土屋落成了,我们有家了。崭新的土屋,墙体里外刷得雪白,门窗是天蓝色的,房檐用青砖做成,下面用木板围个边子,边子也刷成天蓝色的。
土屋共有四间,东西各有一小间,分别做父母和我们的卧室,中间是一大间两小间房子的面积,做客厅。后来,父母在亲朋好友的帮助下,又扎了前院和后院。前院由院落和菜园子组成。大门在东边,大门刚开始时是请木匠做的门挡,用两块长方形厚木板,在上面掏出长方形洞,一块上面三个洞,三洞之间间距相等,然后分别栽在大门两边,再取三根又直又长的椽子,将两头刨成与洞等大的长方形,将椽身刨光,三根椽子楔入三个洞里,成三条平行线,这样门挡就做好了。这样简单的门挡,只能挡个牛马羊之类的大牲口,防贼是无用的。后来,随着条件的改善,将大门又换成了铁的,铁匠焊了两扇铁栅栏,两边用红砖砌成门栋子,把铁门镶上去,这种大门又比木门挡从功能上和外观上要好多了。后院也有两个小院子组成,前面的一个院子里,放了木料,几码子大木头,还有劈柴,码得整整齐齐,还有鸡洞子、厕所,西边有几间小房子,里面放了爷爷奶奶的大房板,还有羊皮、羊毛、器械之类的杂物。后面一个院子则是羊圈、牛圈和草棚。
父母很是热爱自己的家。在童年的记忆里,每天天蒙蒙亮,耳畔便想起了唰唰唰扫院子的声音,父亲把前院后院清扫得干干净净,把大门外也扫得一尘不染,一直扫到公路上。然后回家叫孩子们起床、背书、吃早饭。母亲把菜园子打理得郁郁葱葱,种的各种蔬菜,夏天吃不完,下到窖里贮藏起来冬天还可以吃。菜园子北边一排种上了杨树,在父母的呵护下,几年工夫,便长成了大树。门窗上的玻璃也被母亲擦得明亮。有一天来了个甘肃的风水先生,硬说我家这土屋风水好。
时光如梭,不几年,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了,各自成了家。土屋里就剩下父母,儿女们做主,要把土屋卖了,父母随儿女进城。父母一听要卖土屋,心疼得几天几夜睡不踏实,舍不得卖,儿女们也只好把这事给搁下了。又住了几年,父亲生病了,每次犯病母亲都很担心,也很害怕,害怕父亲离开她。没有办法,只好听从儿女的安排,卖屋搬家。进了城,住进了楼房,父母还是不时地念叨自己的土屋。儿女们只好选夏天天气好时接他俩回土屋看看,他们前院后院、大小房子看得仔细。今年,又去看了一趟,土屋已拆了,在原址上修起了四间宽敞明亮的砖砌的抗震安居房,父母高兴地连连说好。回·来后,父母说,这下放心了,以后不去看了。但土屋将永远留在家人的记忆中。
(作者现供职于巴里坤县档案局)
根的情
刘建新
城里生活了二十年,经常洗脚也没有洗掉儿时在乡下磨出的那层厚厚的死茧。时常用剪子剪、用刀片刮,但仍然像韭菜似的,割了又生,生了又割。故土给童年的脚板上磨出了根,不管走多远,都忘不了回家的路。
不曾回家却知道老家有根,出生时的胞衣就埋在老家那棵老枣树下,树根吮吸了我留下的血液,夏天开出枣花,招来了采蜜的蜂,秋天结出红彤彤的枣子,像母亲流动的血液一样红。年年如此,母亲和着泥土把像是血一样的红枣寄给了我。那孔生我养我的破窑,是我梦里常常去的地方。
习惯在晚饭后散步,一日听着路边熟悉的乡音,不知何时跟到了乡人的家门口,乡人诧异的目光和质疑,让我摇着头红着脸走远,心里还想着:难道这乡音是牵魂的手吗?
喜欢在电话里听父亲呼我的乳名,还有那句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话:把孩子好好地带好,日子过好,懂了吗?那淳朴且沉重的话语,那酽酽的亲情是心灵的栖息地,是爱的力量源泉,是展现生命的曙光。几次回家探亲,我才渐渐明白了父亲为什么把儿子小时候穿过的鞋摆在他的床头。母亲的一些看似很愚昧的举止,常常遭到我不理智的哼喊,母亲流着泪,木然地、默默地站在我的身旁。不觉之中,岁月告诉了我:表达爱的方式很多,理解了爱,才能升华出爱的精髓。
母亲的爱没有任何附加条件。上大学的外甥女给我说她妈妈爱她是“憨憨的爱”。我从刨一棵老槐树的艰难才懂得老树盘根、顽强滋生的道理。
大半辈子在戈壁滩上修筑铁路的父辈们,沿小站扎下了根,接班在小站工作的儿女又是他们根的延续,旋转的车轮,是代代铁路人奋斗史的年轮。我现在寄居的地方将是我儿孙的老家,又是他们的根。
老家留下了根,相思时才体会到心中有根,常常因为干枯的情感世界缺乏水分维系,走过潺潺小河,去寻找水的源头,爬上高高的山巅去触摸云的脸颊,站在乡间的老槐树下,望着裸露的根须,不尽的思念,让我忘了归家的路。
老家是什么?是根的延伸,是小溪的源头。是人生命的一个偶然。
老家的老家久远而古老。
(作者现供职于哈密铁路工务段技术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