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花短袖衫,使她在男人堆里显出了女人的亮色,平衡了生态,也激发了男人的表现欲。所以,每每男人们推推搡搡,使劲敲盆击碗,大声嚷嚷“饿了,咋还不开饭”时,她总笑吟吟的,听之任之。现在,短袖衫显然是小了,前襟高高吊着,露出贴身的背心,腰带松弛地系在胯部。他骑到跟前时,她正自顾往嘴里送西红柿,脚边一个塑料袋,大约还有四五个的样子。她嘴不大,可吃东西的神态给人一种狼吞虎咽的感觉。其实,他是从她身上的那件白底碎花短袖衫认出她的,要是她换了件衣服,他未必在意这个挺着大肚子,衣衫不整,没有头花头饰,也不描眉画眼的女人。她的年龄说不好,按去年夏天的印象,也就二十出头。但现在活生生在他眼前的女人,倒使他不敢断言,说她三十出头都会有人相信。尤其那双手,淌着西红柿溢出的残汁,在嘴边、衣襟、两袖上来回揩抹。他摁了摁铃,慢下车速,偏头看他俩。她依旧吃她的西红柿,油漆工则投来热切的目光。那表情无法用语言形容。一个人要是压力很大,生活无着,急需有一份工作,挣一笔钱,那会是什么表情?他敢肯定,正是油漆工现在这种急切的样子。如果哪位画家要找一个反映生存主题的生活原型,他有把握建议他到广安门立交桥下来。事实上,在那个油漆工的眼里,他与其他路人一样,都是匆匆过客。不同的是,他看了油漆工一眼,油漆工也看了他一眼。仅此而已。晚上,他很感慨地跟妻说了所见所想。他和妻都是外省人,大学毕业后留京,苦熬数年,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窝。妻是那种贤惠、易动感情的女子,听着听着,勾起了回忆,就动了情,表示两人要相亲相爱,互相珍惜。这么一说,他也激动起来,两人相拥到床上。好久没那么放开了,两人都来了高潮。
过后,并不觉得疲倦,妻偎在他的肩窝,用手指捅他明显发福的肚腹,“累不?”他摇摇头。两人又说了一阵话,妻因起得早,困意很快上了头,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晚饭多喝了汤,他觉得肚子有些胀,便起身解个手。一时没了睡意,折身进了里间,点支烟,习惯性来到窗前。一年来对面的风景从远到近,其间变化可谓多矣。正一幕幕过电影,对面阳台上的窗帘突然晃了晃。他在暗处,对方是明处,窗帘的缝隙间,一个头影缩了回去,又印在布帘上,很快消失了。那是“小文阿姨”。他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看看自己,上身裸着,下身一条裤头,虽说不雅,但也没什么。他不敢肯定“小文阿姨’是不是在偷窥。这种念头一旦冒出来,很难按下去。一时烦躁不安,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对面的灯很快就灭了。他站了一会儿,看不出动静,于是进到卧室。卧室半明半暗。明的那部分,是远处工地的亮光,对面楼道的亮光,还有其他光线折射了多少回后,透进来,映在低柜、床尾和西墙上。两人做爱的用品还放在低柜上,窗帘没有拉上。“我的天!”他一愣,脑门渗出了汗,背上也热烘烘的。不至于吧,他想。卧室暗了灯,能看清内景吗?用望远镜呢?他反身到书房,从最底下一个抽屉翻出还是他上中学时舅舅送他的望远镜。很久没用,偶尔看演出时才带上,镜头上蒙了一层灰。他胡乱蹭了蹭,贴着玻璃,透过镜头看对楼亮灯和没亮灯的窗口。亮灯的窗子,光线透过窗帘,映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光影,丝毫看不见布帘后面的人和物。没有亮灯的窗子,一团黑暗,同样分辨不出什么。望远镜倍数太小,纯粹是儿童玩的那种。
不一刻,眼就花了。他觉得自己很无聊,有些神经过敏。
王管理员很长时间不来查水表了。后来她说,不是她不想来,是所里不让她来,莫名其妙的,也不说是什么缘由,就给她换了工作,使她没有机会走家串户,跟大家时常见面。她查水表时,拿把手电,往水表上随便一晃,只记整数,不计零头。这个优点,是两幢楼里几百户人家一致认可的。至于她屁股沉、爱唠叨、说三道四的习惯,看法不一。遇上像他和妻那样小知识分子出身的人家,不大喜欢听妇道人家捕风捉影说四邻的长短;要是一般人家赶上健谈或包打听之类的住户,王管理员就成了最受欢迎的人。总体上说,群众对她是肯定的。因此,在她不查水表后,据说,有个别人自称代表群众,要求所里再让她查水表。所领导挺客气,解释说,这是一般性的调动,是厂里工作需要。这样,要求的人也不好一再坚持。围绕王管理员查还是不查水表的事,很快告一段落。这期间,关于四邻的种种绯闻传说大大减少。生活平静得像一汪死水,没有了波澜,总觉得缺少点什么,提不起劲。这下,人们开始回忆以前时不时有点小道消息的日子。似乎不需要发现,那些事件就如水波漾开一样,自然波及每个人,让人感到骚动。可现在不一样了,倘若不自己捕捉点儿、发现点儿什么,生活中就不会有新鲜的东西引起大家的关注。有人开始怀念起王管理员查水表的年代了,渐渐意识到了她的功绩。这样过了一段平淡无味的日子,居民们似乎度过了没有王管理员的心理空白,学会了收集和发现问题的苗头。小区里的趣事接二连三抖搂出来,大家绘声绘色的劲头比以前更足了。
第一件事的主人公是一楼大妈家的小闺女。据说,她出落得如花似玉,职高毕业后,先在一家宾馆当服务员。她个长得高,大约有一米七。一次偶然的机会,被北京一家合资制衣厂的时装表演队看上了,先是当见习模特,很快就成了台柱子。那屁股一撅一扭的,迷死人了。要说大妈家的小闺女被合资厂的外国老板看上了,这好理解,要是与国内的大款好上了,也好理解,这件事的新奇劲就在于,大妈家的小闺女先跟外国老板好上了,没过多久,觉得跟老外处不到一块儿,又私下相好了一个中国款爷。没想到,外国老板与中国款爷争风吃醋,最后,把大妈家的小闺女给害了。人没死,但怎么个害法,害到什么程度不得而知。因此,小道消息的中心就是怎么个害法。有的说,是毁了容;有的说,是伤了身;还有的说,是让流氓痞子占了便宜,等等。
第二件事是个发现,究竟是谁发现的已无法查证。总之,小区里都私下传开了,说上次给“小文阿姨”换煤气罐的小伙子最近老来。不换煤气,老来做什么?这个疑问成了这个发现之后故事的主要内容。妇人们咬耳朵,“来干什么?一个大姑娘家,守活寡?”值得钦佩的是,那个小伙子照来不误。也许他不知道他已成了全小区监视的对象,而且越来越勤,三天两头抱个西瓜,拎兜甜桃什么的。偶尔,“小文阿姨”也跟他出去,一般都是大家已上班,或还没下班的时间。但是,这种处心积虑的安排逃不过开电梯的眼睛。“小文阿姨”
低着头,怯怯的,很快走到“面的”跟前,“面的”一溜烟开走,那种紧张样,就像电影里偷敌人情报的青年女学生。越这样,越心虚,议论越沸沸扬扬。一段日子后,小伙子干脆大大方方,专拣下班的时间来。黄色“面的”“嘀嘀”一路按着喇叭,开到楼前。“小文阿姨”打扮得窈窈窕窕,娉娉婷婷出来。小家伙们吮着小拇指,仰着头,呆呆地望着他们,忘了叫“小文阿姨”。窗户纸捅穿了,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就没有什么编派的了。邻里又把眼光瞄向了其他蛛丝马迹。
油漆工一只脚蹬在阳台的窗框上,一只脚踏在由卧室的窗口伸出的一块板子上。这次他不是油漆,也不是改装阳台,而是给“小文阿姨”安空调。“小文阿姨”哭着回忆说,她问油漆工会不会安空调,油漆工点点头,就来了。因为上次油漆工给“小文阿姨”改装铝合金阳台时,“小文阿姨”觉得他油漆手艺好,人老实厚道,留下了印象,所以,油漆工一点头,她就没再问别人。没想到,油漆工只会油漆,封阳台是后来自学的,至于空调,他从没碰过。油漆工的铝合金玻璃框上,的确没有写“安空调”一项。室内装饰一般是铺地板砖、贴墙纸、安吸顶灯什么的。安空调,油漆工想当然,觉得跟安吸顶灯差不多。有一点很凑巧,要不是“小文阿姨”偶然遇上他,问他会不会安空调;要是其他什么人问油漆工的话,可能什么事也没有。偏偏是“小文阿姨”问他,他二话没说就来了。
安空调比封阳台费劲。得在墙外先安一个支架,把制冷部件放在上面,再在墙上凿一个孔,让电缆穿过,连接室内的风扇部件。打眼、安架、凿孔,一直挺顺利,油漆工热情挺高。这点让“小文阿姨”
很满意。于是,又切西瓜,又递手巾,很客气。谁也没想到,眼看什么都弄完了却出了事。那天下午三点多钟,那个小伙子开车来了,两人在厅里说悄悄话。时间可能长了点,一时竟忘了还有油漆工在外头。后来,不知怎么的,听到一声惨叫,人就掉了下去。
他下班回来时,一大堆人围在出事地点。多数人没有目击事情经过,三五成群互相打听、猜测,各种说法都有,比如触电说、失足说什么的。但有一点是基本一致的,就是一个民工从十四楼上摔下来,当时就没命了。
王管理员不知从哪儿得到了消息,补充说,那个民工是湖南常德的,先前来粉刷这楼的油漆工。
不管怎么说,这是个悲剧,没有多少人愿意茶余饭后议论它,甚至,也没有多少人愿意提及十四楼……不祥的气氛不几天就散去了。孩子们蹦蹦跳跳,依旧开心。板凳狗仿佛是久远年代模糊不清的一团影子。
秋分后,叶片再挂不住了,一片片无声地离开树梢。早晨,一辆黄色“面的”停在楼前,“小文阿姨”拎一只带滑轮的皮箱,拢着那只板凳狗,上了车。“她走了。”开电梯的对人说。“谁?”“十四楼的女人。”“噢!”听的人漫不经心地应一声。
转年夏天,他在菜市上见到一个妇人,穿着白底碎花短袖衫,卖的是豆角、黄瓜、西红柿之类的时令菜蔬。背上,一个周岁大小的男孩,眉清目秀的,手里攥把毛刷,一遍遍耐心地扯刷上的粗毛。没有人认识她。左邻右舍的主妇都知道她卖的香菜又细又嫩,都愿到她的摊前,问这个菜多少钱,那个菜多少钱。偶尔有人会夸赞那孩子挺可爱的,她就把秤给得高高的。夸孩子挺可爱的人跟着多了起来,她的秤就总给得高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