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到那个姑娘的时候,他很有些愕然。这大约是那天看到景泰蓝花瓶碎片后一个多月的事。对面的阳台还是老样子,破碎的窗子上锯齿状的玻璃残片,像啮齿类动物尖利的獠牙。一个新面孔推开窗,玻璃残片受到震动,噼啪往下掉,她吃了一惊,赶紧探头往下张望,看楼下有没有行人。他觉得她挺善。说心里话,他还觉得她够得上漂亮,倘若走在街上,或者在其他场合,他肯定会多看她几眼。“这块玻璃该换了吧!”她嗓门不大,但隔五十米,仍听得清楚,像是冲他说似的。“可不,是该换了。”他在心里说。北京的春季,风沙挺大,是很烦人的。“哎,我跟你说话呢,你过来看看。”她执拗地要屋里的男人出来看看玻璃窗的惨状。屋里的男人始终没露面。
待了一会儿,她看那男人不出来,就自己进去了。
很快,玻璃窗换了。给换玻璃的还是那个油漆工。这回麻利多了,他很熟练地拆去旧的木框,依原来的辙,安上铝合金框。没有见到那个叫小杏的姑娘。倒是那个“小文阿姨”,在一旁不时帮上一手,还端水给他喝。整个改装工程进度很快,不到三天就干完了。
不仅破了的那扇换了,整个阳台都焕然一新。一大扇茶色玻璃,铝合金镶框,推滑装置。在上上下下木窗铁窗之间,就像镶了颗白金牙一样扎眼,引得四邻窃窃私语。一段时间,关于这家新女主人的各种传闻,在小区不胫而走。她在菜市上买菜,背后就有人指指点点。有时,她会一个人牵着那条板凳狗出来遛弯儿。孩子们见了,都禁不住上去逗弄,她就让他们抚摸它长长的绒毛。一两岁的孩子,还不如那条板凳狗走得稳当,看到小狗被牵走,就急得哭。每每这时,她总把狗牵回来,看小家伙又搂又亲,眼神里流露出爱怜和羡慕的神情。因为板凳狗的缘故,她与孩子们熟悉起来。她让他们叫她“小文阿姨”。只要她下楼来,小家伙们就围着她,“小文阿姨,小文阿姨”,奶声奶气地叫着。“小文阿姨,我好喜欢小毛毛,能让我带回去跟我爷爷奶奶一起玩儿吗?”一楼大妈的五岁的小孙女天真地问。“那阿姨就没人做伴了。”她总能和颜悦色地哄那些小家伙。因为这个缘故,关于她的故事,渐渐也就少人编派了。女人就是这样,好奇又碍于情面。因为她讨孩子们的喜欢,所以,虽然心里对她有芥蒂,见了面还是有礼貌地点点头。其实,她们依然好奇。为什么她要跟那个负心的男人?她是明媒正娶吗?私下里依然是妇人们有滋有味的话题。女人之间讨论不出来,便去询问自家的男人。他想,大概这小区有八成的男人也在琢磨这个问题。不单出于她的美貌和独守空闺,也不单出于那个男人的浑,其中多少还有些醋意和惋惜的成分。妻看着电视,冷不丁也向他提出这个疑问。谁知道呢?他说。你是不知道。妻反诘一句,大概觉得没有结论,心思一会儿就被电视剧的情节勾去了。
春末的时候,附近路旁田野的花,五颜六色开起来。但楼前的“绿地”依然是碎石和坚硬的土块,什么时候整修不得而知。多了一幢楼的住户,凑一起谈论的人群也增加了一倍。妇人们带着孩子,着菜篮,或者吃过晚饭,拿个矮凳,看着孩子们嬉闹,不时就关心的问题和近来小区的传闻轶事评说几句。老爷子们自成一拨,在路旁的空地上辟出一块区域,立几个小铁杆弯就的门,打门球。也有两人对弈的,一壶茶,一盘棋,兴致盎然。还有六个人围坐一圈打扑克、敲三家的,偶尔还吸收几个女积极分子。但妇道人家要买菜做饭看孩子,不能像老爷子那样,撒开欢儿玩。久而久之,男女娱乐消闲的方式就分化、固定下来。对于生活,已没有更多的要求,唯有一件事颇麻烦,就是煤气不通,隔三岔五得换煤气罐。原来有煤气本的,得大老远用自行车驮着空罐,到原先的住地,再把满罐驮回来。
没有本的,更犯愁,今天找这个朋友匀一罐,明天找那个朋友匀一罐。所谓匀,其实是“瞒天过海”,就是将朋友罐上面的小牌牌,拆开铅封,换到没本的空罐上,到煤气站换成满罐后,再将牌子换过来。
有嫌麻烦的,就满城找议价罐,宁愿挨宰,图个痛快。煤气罐关系两幢楼三百多户人家千余口人的生计,没有一家能够幸免。自然,对面的“小文阿姨”也不能不食人间烟火。一个人,孤零零的,人生地不熟,她到哪儿换煤气罐呢?他要换煤气罐时,总不免这么想。这似乎不是一个多情的问题,只是一个纯粹自然联想的问题,他几乎没见她为此事张罗过。
这样的担心后来证明的确是多余的。那天,“他”把黄色面的潇洒地停在楼前,打开后车门,右手一拎,几十公斤的煤气罐就像一篮子菜。“小文阿姨”穿一袭白纱裙装,愉快地跟在后头。这情景让他失望得近乎伤心。从此,关于“小文阿姨”的美好形象在他心里逐渐变色、走形。有时,邻里关于她的不好的话传到耳里,他也不再有意“袒护”。这种心理的微妙变化,于他来说,其实是巨大的。那个“他”的镜头时不时逼在眼前,仿佛面对一幅很美很纯净的风景,突然闯进一匹野马,一切都被破坏了。
妻一早去上班,给他留了张字条,让他务必吃完早餐后再走。
早餐是一杯牛奶、几片面包、一个煮鸡蛋、一碟榨菜。奶和面包容易引起胃酸,榨菜正好起中和的作用。他起来的时候,大约是十点半。
漱口、洗脸、上厕所,等吃完早餐,恰好是十二点。下午约好了有一个采访,他匆匆下楼,骑车往广安门去。莲花池一带早先是北京南郊较偏僻的去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除八一电影制片厂外,附近阡陌纵横、鸡犬相闻,完全一派田园景象。近几年,修了立交桥,扩了马路,因为要建北京西客站,又拆迁了大片房屋。所谓今非昔比大约就是指这种变化。过去,当地的农民屈指可数,现在,这些人“农转非”了,又吸引了川流不息的外地农民在附近摆摊做小买卖。其中有一种摊是不需要营业执照的,就是在路边立一纸牌,条件好点的做一个铝合金玻璃框,二三十厘米见方,写上“油漆工、木工、瓦工”“封阳台”“室内装饰”,新近又添了“彩喷”等字样。一待一天,不吆喝不招揽,愿者上钩。这种生意的竞争还蛮激烈,往往在一个地点,有四五个甚至十来个人耐心等待,服务上门。数天乃至十天半月没有生意是常事。有的人熬不住,只好兼干别的活或干脆改行,理发、修自行车、批菜、卖头花线袜玩具枪什么的,五花八门,只要能赚钱就行。所谓适者生存、优胜劣汰的道理,在他们身上,朴素得几近赤裸。含辛茹苦的背后是压抑的期待和不易流露的喜悦。
小杏的肚子已充分隆起,足以让路人敬而远之。他是在骑车到了广安门桥下看到她的。那个油漆工蹲在路旁,边上铝合金玻璃框上写着“油漆封阳台室内装饰”的字样。小伙子黑瘦的脸,一脸疲倦。小杏身上,那件碎花短袖衫,还是去年夏天穿的那件。那时,他常常从窗口看对面的她,为那帮油漆工洗洗涮涮,然后搭在阳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