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y(派对)开得很成功,这使村平暂时忘了对小许的不快。
今天是两人结婚五周年纪念日。然而,就在下午四点来钟时,小许突然打给村平传呼,说晚上公司有一个谈判,老板一定让她出席,不好意思推辞,可能晚点儿回来。当时,村平正在超市为晚上的Party再买些东西,包括沙拉酱和威士忌。接到小许的传呼,村平就在路边公用电话亭给小许打了个电话。结婚纪念日,老婆在外头陪老板谈判,太滑稽了。村平生气地说。小许说,你跟大家解释一下,我也是没办法,我尽量早点回去。公用电话亭招人现眼的,不好大声说话,村平一想,干脆也别纪念了,改成化装舞会。于是匆匆给小印、小丛他们打了电话,一律不准带老婆,又呼了郭林,让他从学校找几个女生来。
类似的事近一年来出现了三五回。不是小许临时有事,就是村平有案子要办,次数一多,彼此都有些习以为常。本来,结婚纪念日按以往都是找当年谈恋爱时去过的饭馆比如西单豆花庄再撮一顿。
两三次后都没劲了,于是说干脆办个Party吧,请一些同学、朋友来热闹一下,图个新鲜。结果呢?
按时下的标准,村平与小许称得上是美满的一对。村平在大学二年级时向小许射了一箭,之后在校园的草坪、花丛里耳鬓厮磨了两年,之后便水到渠成,瓜熟蒂落。村平毕业后分配到了部委机关做公务员,家门口立交桥下看相的中年人说村平天庭饱满,将来是个官料,村平当然不会信以为真。三年前他抓住了一次机遇果断告别了官府,到律师事务所干起了律师。小许头几年在中学教英语,后来也顺应了市场经济潮流辞职到现在的合资企业当了外方经理的翻译。小许是个要强的女孩,而且比一般女孩懂得用头脑,很快在新环境里如鱼得水。两口之家(村平和小许早已决定不要孩子,他们是典型的“丁克”家庭)过得殷殷实实,花钱也开始大手大脚起来。
Party就在家里开。房子是村平爸爸的,一幢老式的三室一厅。
村平自己改造了一下,打通了一面墙,隔出了一个二十平方米的厅,除了卧室,还有一间十五平方米的屋子,足够十来个人胡闹。
结果一下来了近二十人,把村平忙乎得团团转。郭林一个劲抱歉,他一个人就带来了四个。村平说你带那么多来干吗?郭林说,我怕不保险,呼了四人,原想有两个来就不错,结果一下都来了。来了就来了,你让她们都帮着招呼一下。村平也顾不上数落,先招呼大家吃喝,然后是化装舞会。
郭林挑了一副猴面具走过来对村平说,没想到你们都五年了,祝你和小许还像当年那样如胶似漆!“如胶似漆”,你只要看郭林说话的那个腔调,就知道他纯粹是在戏谑。
村平耸耸肩,没好气地推郭林一把,跳你的舞去吧。哎,小印,音量也太大了,你放小声点。小印没听着,村平就自己过去把音量关小了点。
郭林说,小许不在正好,这么多年你都被拴得死死的,正好野一野,反正在自己家,合理合法。说着拽过一个戴兔面具的姑娘,她叫丽娜,今晚归你了。村平正要说什么,丽娜已经搂住了村平的腰。
别……,村平对跳贴面舞不感兴趣,更主要的这是在自己家。村平说我们还是跳慢四吧,跳慢四我最拿手。随便,丽娜说。两人跳起了慢四。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吧?丽娜问。
村平一愣,心里暗骂,这死郭林不知从哪儿找来的交际花,好在小许今晚不在。一边随口说,第一次。
你常参加聚会吧?村平问。
什么,你说什么?我听不清。丽娜把脸凑过来。村平对着她的耳根又问一遍:你常参加聚会吧?
丽娜说我就喜欢热闹,我这个人生性好动,坐不住。
村平又问,你常跟郭林一起?这次两人不再做花样,所以挨得近些。
不常。有时一两个月才联系一次。这次又有一个月了。听说这里有聚会,我就来了。
你知道吗?郭林是我大学时的同学,他没告诉你吗?村平问。
没有。他只说一个朋友家有聚会,问我能不能来。
你觉得郭林这人怎么样?
还行。随便,懂得生活。丽娜夸张地摆了一下胯,偎进村平的臂弯里。
你住得远吗?村平柔声问。
你想送我?丽娜仰起脸,狡黠地一笑。据说凡主动提出送女孩子回家的都没安好心。
也有根本没心的。村平说,你如何判定他是好是坏呢?
两个落地舞台灯打出色彩斑斓的光影,屋里的气氛热烈而幽暗。
小印、小丛,还有张锐、赵杰,借着面具的伪饰,肆无忌惮地搂着各自的舞伴。
舞曲出奇地柔和,打击乐的鼓点好似催人入梦。村平感到胸前又酥软又温暖,不知不觉迷迷糊糊搂住了那团发了酵似的面团。
突然,厅里的顶灯一下亮起来。小许拿着一簇红玫瑰,愣在门口。面具里的一对对眼睛在适应了强光的刺激后,悠悠地从痴迷中清醒过来。小许一眼就看到了村平,把花往柜上一搁,转身去了厨房。
小印赶紧关掉了音响。大家纷纷告辞。村平说郭林、小印你们别急着走。郭林说我去跟小许解释解释。村平说,解释个屁,本来就是请你们来玩的。
小印哈着腰帮着拾掇地毯上的纸盒、彩带和面具。低柜、台案上杯盘狼藉。
倒是小许从厨房出来说,我自己来吧。挺对不起的,回来晚了。
你知道郭林一进门说什么吗?村平盯着天花板说。
说什么?
进门说什么吗?村平盯着漆黑的地说,真想不到你们都五年了。
那么五十年他会作何感想呢?他还是一个人?小许侧过身子,伸手去揽村平。
还是老样子。他已经习惯了做一只林中自在的飞鸟。其实他挺逍遥的。
你有些羡慕他?小许摩挲着村平的胸肌,问。
我羡慕他什么?村平用一只手枕着后脑勺,漠然地说。
你今天生我的气了吗?小许轻轻咬着村平的耳垂。
没有。
我很抱歉,我应该推掉的。
那又何必呢?
当时,我只是觉得纪念日以前有,将来还有,不在乎一次的。我很抱歉有这种念头。
其实你说得很对。假如你推掉了,又怎么样呢?还不是跟以往差不多。但工作却不同,也许一次机会就能给人的命运带来根本的转机。真的。
谢谢你的理解。
这有什么。村平平静地说。
小许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
你累了,睡吧。
不想要我吗?
算了吧,我也累了。
那就明天吧。
红玫瑰在花瓶之上,火红饱满,按一般规律,它还可以挺拔三天。
第二天,小许为昨晚的事感到几许歉疚,便主动提出与村平一起去八一湖。
初时村平不想去,又怕拂小许的面子,此外,也想做一些努力,改变一下两人索然无味的生活模式,于是给班上请了假,两人高高兴兴去了八一湖。
冬季的八一湖肃穆、冷清,加上又是星期五,游人很少。小许挽着村平,两人沿着湖堤踽踽而行。四周没有一丝鲜绿或桃红,只有冻结的枯草和灰蒙蒙的针叶松。稀薄的雾气悬浮在湖面上,等待上升的日头给它们一点动力。
这曾是村平和小许两情缱绻的所在。正是那条长椅,协助村平别有用心地让小许坐下来,歇一会儿,然后不失时机送上自己的第一个热吻。当年的小许还是一颗青苹果,酸涩生脆,充满情窦初开的激情,令村平既兴奋又痴迷。
这条长椅的故事后来又被村平和小许如法炮制了无数次。
还记得第一次你是怎么吻我的吗?
还记得第一次被吻时的感受吗?
我早看出来你没安好心。
你是将计就计,投怀送抱。
去你的。
之后这种幸福的回忆也被如法炮制过无数次。
从恋爱到结婚,再到现在,八年过去了,八年里有多少无数次?
湖面已经结上了冰,看不到水里浮动的水藻和穿梭的鱼苗。树叶远走他乡,只留下僵硬的树干叉开裸露的四肢无言地等待春天。
你在想什么?小许问。
我在想当年我们或许太奢侈了。幸福不能流淌过多,也不能预支过多,就像狂欢不能过多一样。如果天天过狂欢节,再有激情的人也会崩溃,再浓的激情也会被冲淡稀释。
小许怔怔地望着村平,一时无语。
两人往前走。
迎面过来一对青年男女,两人保持着一段距离。
一看就是刚进入角色的一对。你常常能看到这样的一对从你身旁走过,扭扭捏捏,若即若离,对话断断续续,他们的表情和蠢动的心态总是让你忍不住回过头多看一眼。
你能想象吗,如果恋爱时话就不多,婚后会怎么样?小许望着他们的背影问。
难说。两人之间没什么话的夫妻有的是。
小许主动伸过手臂,两人相挽着顺椭圆形湖滨往回走。
一个母亲带着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有说有笑跟上来。
妈妈,妈妈,我们去玩碰碰车吧!孩子摇着母亲的手臂央求。
改天让你爸爸带你玩。
不嘛!
妈妈不会。母亲牵着孩子的手往前紧走几步,希望尽快绕过儿童游艺场。
不嘛,你会,你骗人。男孩扭着身子,声音渐渐远去。
现在的孩子。小许摇摇头。
我知道你没有耐心,对孩子。
别这样看我,我问你你有耐心吗?
村平支支吾吾,也不完全是耐心的问题。
这不就得了。
当初,两人就孩子问题取得了一致意见,不要。虽然其间不时出现一些小波动,但终究是坚持下来了。
你后悔吗,不要孩子?小许停下步,转过脸问村平。
没有。村平坚定地说。
那就好。
两人往前走。不远处“出口”二字斗大醒目。
歇一会儿吧。村平停下步说。
也好。但是坐哪里呢?小许四下环顾。
就坐草坪上。
太凉。
村平摇摇头。浪漫是不讲条件的,一旦讲条件就不是浪漫了。
村平心想,那个年代一去不复返了。那就蹲一会儿吧。
两人蹲在地上。
小许的鼻头被冻得通红,面庞已不似当年丰满圆润,轻轻一挤,就渗出水来。
你今天还去班上吗?小许揉了揉鼻尖问。
你呢?
你不去我也不去。
那还是去吧。
为什么?
要不干吗?总不能老这么蹲着,面面相觑?
过了几天,丽娜给村平打来个电话。我想让你送我回家,她说。
晚上?
不,现在。
村平有些犹豫,没有吭声。
我只是想跟你聊聊,律师。丽娜的嗓音在电话里很有一股诱人的韵味。
两人在皇苑酒店的吧厅坐了下来。
想聊什么呢?村平问。
丽娜吮了一口“七喜”,说随便什么都行。
你觉得我有趣吧?村平问。
当然。丽娜夸张地晃了晃脑袋,上面长满厚厚的黑草。
可是我觉得自己很没趣。除了我的顾客和案子还是顾客和案子,我只对了解他们的隐私感兴趣,对其他什么事包括对自己越来越兴味索然。
那是没有人帮你发掘你身上有趣的新东西。丽娜俏皮地说,你不要搞那么深沉好不好?生活是丰富多彩的,吃、喝、玩、乐,男人、女人,有无穷无尽的话题和乐趣。
你很懂得开心。村平说。
为什么不呢?我要尽情享受生活。丽娜轻松地往后一仰,黑色瀑布自脑后倾泻而下。
你的发质很动人。
仅仅发质吗?
当然,我承认你是个很有魅力的女孩。村平觉得桌底下有一个水蛇般灵滑的东西缠着自己的脚踝。
想送我回家吗?丽娜泛着红葡萄酒色的脸蛋正向村平极力绽开。
村平突然想到一句哲语,世上所有的女人一开始总是迷人的,到最后又都何其庸俗。
不想。村平说。
村平出了酒店,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脑子里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