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钱瑛要感谢的是H医生。因为他失去了耐心而终于下的诊断,才会引出后面一连串的事。钱瑛对王钧说,别以为我会感激你,要不是H医生,你是绝不会带我出来散心的,也就不会发现,原来,寻找死亡的归宿地也是如此充满乐趣,而恐惧居然就知趣地退避三舍了。墓地,我真的很爱你!
事隔一年之后再去复查,钱瑛心里已经给自己做了判决。出国前几家医院大夫就语焉不详、模棱两可,尽管核磁共振、钼靶、彩超之类的所有检查,没有得出左乳的钙化点就是癌变的直接结论,但乳腺增生已明显加重,进入了第二与第三阶段之间的诊断是明确的。其中301医院的H医生就建议干脆做掉算了。钱瑛为此纠缠他好几年了,每隔三个月到半年复查都找的他,那么多病人他断然记不得钱瑛是谁,但病历上他的字迹他认得,而所记载的事项依稀能辨认出来。H医生很职业,也很有水平。每次一见到彩超上的影像,他就亢奋,盯着彩超屏幕上蠕动的海绵体比直接看或者触摸女人的肉体更有感觉。一天到晚一年到头,绝大多数的女体是各种各样丰富且生动的丑陋,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乳房丰满、乳杯体好看的,美感也被那些切割过的或者等待切割的病变的躯体形象粗暴地赶走了。所以,H宁愿沉迷于彩超上多姿多彩的图画,也不愿多看现实的肉体一眼。因此,所有找他看乳腺的各色女人都不用当心遭性侵。H的名声为此也是最好的,上网一查他的口碑很好,一点造假都没有。所以,钱瑛心里也最放松。可连续几年彩超屏幕上几乎一样的画面,就算再没有记忆的大脑,也会唤起腻味的感觉。排斥就是这样产生的。H医生在面对病变的丑陋的缺失的或迟早要缺失的丑陋的病变的女体方面表现出的高尚姿态,实际上源于他从屏幕上获得了职业的乐趣,因而也成就了其职业的荣耀。这是钱瑛这次回国后被H医生果断判决之后才恍然悟出的。在确信没有乐趣之后,H医生语气严肃、斩钉截铁地对钱瑛说,准备手术吧。手术之后的变化,会给H医生新的发现、新的亢奋。不变是相对的,病变是绝对的,这是辩证之美。
说到美,大凡出入过医院妇产科或乳腺科的人,特别是女患者,对于美都会有一番另类的感受。一切的美,在医生的勒令下,撩起衣服,任由黏糊糊的膏状物以及冰冷的仪器粗暴且精致地来回扫荡后,肉体的美感就彻底转移或者遁入可怕的臆想了。一则是美丽的容颜或者身材与装点她的衣料被无情地剥离开后,那种肉体的神秘的质感美被赤裸裸地公开,患者们大抵都会私下偷偷比较,不是比谁美,而是比谁丑。二则残酷始终如影随形,做过乳房切割手术,留下纠结的刀口疤痕,或者接受过化疗的,哺乳过或者没有哺乳过;生育过或者没有生育过,都被笼罩在诡异的气氛中,并且饱受同样诡异的医生边扫描边含糊的话语与动作的压迫,所有的美都转化为恶心,直到恶心到恶之花的境地。所以,钱瑛一进医院的大门心里就不由得紧张。这种紧张感一直伴随着她,直到她从诊室看完了被告知“肿块还太小,连穿刺都没法做,得等到它病变到可以做手术”而无奈地出来的时候。每次,钱瑛都告诉王钧类似的话说,“今天又看到一个人,乳头都烂了流出了脓”,或者“又看到一个挺漂亮的女孩,才二十多岁,乳房又尖又挺,可另一边却空空荡荡”,必须说完这些,她的紧张感才会慢慢瘪下去。
所以,多少年来,钱瑛一直生活在自己和医院联合制造的压抑的紧张感里。而王钧无法理解,总是数落她意志不坚强,贪生怕死。
没有正确的病痛观、正确的生死观,所以医生一有什么含糊的说法,就紧张得要死。王钧无法体会钱瑛的内心紧张感和恐惧感,因为王钧没有机会站在一屋子袒露着上身等待肉体判决的女人体中,而且眼里尽是残缺或者等待残缺的乳房的图景,王钧自然也就不能理解钱瑛为什么疯了似的要求第二天一定要到西山一带去走走的动机。
那天是阴天。天空阴郁,低到仿佛直接擦拭在人的脸上。对普通人来说,这种天气一点都不给力。王钧从心里就很排斥,对钱瑛说,今天别出去了,看样子要下雨。钱瑛说,下雨才好呢,外面人少,负离子多。
车一开到西四环主路上,王钧就多少改变了看法。天欲雨未雨的样子,其实最是可爱。路上行人很少,车流也比往常稀疏许多。
钱瑛摇下车窗,大口呼吸着湿润的空气,木然地望着窗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神情忧郁。王钧从后视镜看到她脸上的沉重,心情也随即急转直下。他知道,钱瑛还没有从前天诊断的阴影中摆脱出来。H医生建议手术,虽然还不能确定是不是癌变。可肿瘤医院的C医生却满不在乎地说,等它长大些吧,要不穿刺很容易穿错了,取出的是良性组织,而那豌豆大的东西却岿然不动,除非整个切除,那样倒省事。肿瘤医院成天看的都是恶性的病例,在他们眼里,只有病变到了第三期可以动手术了那才算病。某种程度上说,他们是眼睁睁看着病灶长大,直到满足做手术的条件。他们冷静、木然地看着病灶每一微米的进步,而对病人的焦躁和痛苦熟视无睹。钱瑛从根本上不信任医生,第一次住院就是某全国首屈一指的专家一手造成的,他问都不问实际情形,开了一种美国进口的药,一小片每次只能吃1/4片,结果,就这1/4片,将钱瑛从心动过速吃成心动过缓,当晚就被送到医院急救,一住半个月。此后,钱瑛见到所谓的专家都一概持质疑且警惕的态度。但现实的可悲在于,不找专家,心里更不踏实。哪怕半夜去排队,找了号贩子花高价拿到专家号,结果几分钟就被德高望重的老专家冷淡地打发出来,也还是要找专家看。每每这时,王钧只能安慰她说,这是好事,说明不严重。那些专家看得多了,你这病算是最轻的,没什么可看的。这样说,其实也不知道钱瑛听进去没有,对于缓解紧张情绪有没有好处。哦,忽然想起来,或许就是常年跑医院,常年受到医生或多或少心理压迫的影响,钱瑛的抑郁症就这么经年累月地累积起来了。
王钧总是多少有些居高临下地数落钱瑛,说到底,是你钱瑛从小没有树立起一个正确的人生观、生死观。王钧以为自己能做到将生死置之度外,人生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只有视死如归,才能对病痛抱着平常心,吃饭还常咬疼舌头呢。钱瑛说,放屁,上次体检查出你肾囊肿,看把你吓的,第二天就偷偷去复查,你以为我不知道。钱瑛嘴撇得老高,一脸不屑。说实话,当时王钧的确有些紧张,主要是害怕要不要做手术,毕竟是肾呀,这是男根呀。换成其他部位,王钧肯定不这样。
两人在车里谁都没作声。车轮碾轧阴雨路面的沙沙声从打开的车窗涌进来,是那样均匀、浑厚,连贯起来像是一把中提琴的低吟。但或许是开放在自然界中的缘故,并不显得压抑,倒是有一种开阔了心胸的催促感。两人陶醉在一路向西天而去的牧野景致中。
雾气渐渐厚重起来,西山的黛色真成了一抹一抹的线条,断续而自如地抹过天边阴湿的空气。
就这么一直开下去。钱瑛也不问。只要出来散心,呼吸到新鲜的空气,逃离那套蜗居,逃离如影随形的301医院,钱瑛的心情就会不由自主地好转。有一年,就是钱瑛完成博士论文答辩的那天晚上,都夜里九点多了,王钧不由分说拉上钱瑛,完全凭着记忆摸黑开了两个多小时到怀柔慕田峪长城脚下的一个庄园。以前王钧在那里开过一次会,感觉环境不错。车在漆黑的夜里行驶在偏僻的山区小土路上,四周死一般寂静,连知了都懒得鸣叫。可两人一点都不害怕。从乡间土路拐进庄园自己修的田埂路,一团团的黑影迎面扑来,两人也没有害怕。钱瑛一改往日神经质的担心和狐疑,在黑夜里瞪大了眼睛。远光灯不是很亮,也很窄。倒是王钧有些担心自己的记忆是否出错了。等终于看到了庄园前的花径和低矮的广告牌,才长长出了口气。让人郁闷的是,庄园客满,连半间客房都腾不出来,当时是夜里十二点多。换成平日,钱瑛的脾气早上来了,可那次出奇地平和,也不着急。两人在大厅团团转,居然就碰到一位好心的服务员,他说附近有一个小的招待所,卫生条件还不错,独门独院,环境也优雅,可以帮助介绍。他果然很卖力,而且还亲自坐了王钧他们的车带他们到那里。然后自己再坐摩托车回来。至今王钧还心存感激,虽然已完全不记得那个小伙子的具体形象了。
那之后的若干月后,钱瑛说,要不是王钧那晚带她出去,她死的心都有。一个博士论文答辩,居然如此摧残人,王钧很惊愕。
车由东向西纵贯西三环西四环西五环,向西,向西,向着圣地朝圣一般。钱瑛一言不发。她也知道,其实他们平常可去的地方不多。有时去西北边的玉泉山脚下,在玉泉塔下感受帝王享受的“天下第一泉”的地气。可自从那片樱桃园的樱桃被清理掉,又被铁丝网围起来后,王钧他们只能开车绕着走一圈了。还有是闵庄路一线的“自在香山”,当初王钧发现这块宝地时,还是大片大片的桃林和玉兰树林,乡间小径与三两恶狗汪汪吠着,恍若世外桃源。当时,钱瑛心血来潮剃了个尼姑似的光头,白天不敢出门,就单等傍晚两人在桃园中尽情漫步,数数星星,看看远处西山黑黝黝的轮廓,外加躲躲个头都大、嗓门也大的大狗小狗。可仅仅一个秋天,这里就成了嘈杂脏乱的工地,粗野的大卡车一车车运走土方,把那些可怜的狗赶得四处逃窜。“自在香山”成了一大片写字楼似的别墅,也就没法再去了。
还有西南边的戒台寺、潭柘寺、北宫森林公园、青龙湖等等,大凡王钧发现一个新地方,保准不出一个季节,就变得人山人海。钱瑛想清净,想呼吸属于自己的新鲜的空气,不想挤在嘈杂的人群中,这一点小小的要求都很难理想地做到、做好。
向西,向西,也只有向西,你别无选择。
西五环再向西是西六环,那可就真环城兜圈了。钱瑛可以答应王钧没有目的地漫游,肯定不能答应还环绕这座令人伤感的城市,在城市外正好接纳城市内排出的浊气。王钧灵机一动,就顺着西五环和西六环连接线的出口拐了出去。沿着坑坑洼洼、七拐八弯的辅路,驶过了永定河干涸的河堤。河床上散落着三三两两的私家车,围着几个发出邪气的小水潭垂钓或者野餐。钱瑛乐了。臭水沟居然还吸引来那么多人,无论如何也是一件令人哑然失笑的事。还敢在臭水潭前面野餐,亏得他们也能下咽。出门将近四十多分钟,这是钱瑛说的第一句话。王钧原本也想开到潭边去,吓得赶忙急打方向盘,车子继续颠簸着往山里去。
这样,好像就是命定了一样,他们两人同时发现了西塘公墓的牌子。
两人几乎同时喊了起来,西塘公墓!但这喊却性质不同,王钧是出于司机认路标的习惯,不过是好奇而已。而钱瑛却是认真的。
她先前去医院时特别害怕路过太平间,有一次恰巧碰到死者家属单位往外抬尸体出殡,家属跟在后面哭成一片。钱瑛脸唰地一下变得煞白,脸部肌肉不由自主地颤动,显得很惊悸。可今天,钱瑛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居然涌起非要进去看看的念头。
王钧不想去。一则怕她走极端,二则王钧自己也有些晦气的感应。他不想去。
天阴得厉害。要下雨了,我们还是往回走吧。王钧说。
钱瑛二话没说,拉开车门,径直下了车沿着草木葱郁的公墓专用道走去。二百米处是一个弯道,不知道离公墓的大门还有多远。
王钧心里一沉,有些莫名的压抑与紧张。此时,他不敢跟钱瑛嚷嚷,他知道钱瑛心里被前天的诊断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开着车尾随着她,拐过弯道后,就看到了公墓挺拔的大门。巴洛克风格的石雕立柱,铁艺门两侧顶上镂空了做成花瓣,工艺不错。而大门两侧端坐着威武的怪兽,中西混搭,风格虽然搞怪,但里面的亡灵应该并不拒绝东西方的安魂术并用吧。
王钧把车停在门外,小跑着跟上了钱瑛。天空中的湿气越来越浓,裹在人的脸上、胳膊上清清爽爽的。空气出奇地好。钱瑛张开手臂,抬起头大口大口地呼进氧离子,再大口大口呼出碳离子。太爽了,我决定以后每周来一次这里。再多的人,也不会跟我们抢这块风水宝地吧。
那可不好说。王钧说,不是有报道说辽宁某地一对新人跑到墓地办婚礼吗?现在这个世界什么都可能颠覆。不过,这块墓地环境真的是不错呀。王钧也模仿钱瑛的样子,大口吸……呼,吸……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