嗐,都没数了。那男子说,起初是左边的,切了一半,后来是右边的,又切了一半。现在又轮到左边了。前后跑了十来年。那东北男子说这话时像个有种的江湖老大,语气没有一点软绵邋遢的样子。
你说科技是不是也弄人,今天一个穿刺,明天一个钼靶,后天一个核磁,不就那点事吗?把人弄得心里七上八下的,给个痛快的得了!那高个的男子忽然开口说道。他没看懂那幅彩超说明图上说什么。
喂,我说几位都是同病相怜的天涯沦落人,都有着类似的遭遇。
我们应该团结起来,团结就是力量,大家可以交换交换心得体会包括疑虑,彼此分分忧,心情就好了。
是呀是呀。大家都点头赞同。几个人往前凑了凑,围成一个小圈子,类似大街上摆摊下象棋的那种,外围一下又凑上了几个竖起耳朵听热闹的人。
可要是这么正经八百地讨论老婆乳房没了怎么办的学术问题,他们又不是学者,实在是为难大家了。所以反而冷了场,不知从何说起。
大家低垂着头,谁也没吭声,像是做错了事,在反省自己,在回忆着什么。在肿瘤医院乳腺科狭长而肃穆的过道里,一帮男人低垂着脑袋,陷入沉思。有多少人还能准确地回想起自己老婆乳房的,形状、肤色,布满乳房极细的脉管、乳头的形状、乳晕的斑圈、乳杯的弹性?有多少人还能准确地说出自己老婆乳头是什么时候变大的,乳房是什么时候开始松弛的,乳房哺乳后怎么就一天天快速干瘪长成布袋的,乳罩是什么时候想戴不戴又必须戴的?没有人能回答。
为了调节气氛,王钧不得不率先打破沉闷的空气。我提两个问题,第一个是抢答题,第二个是模拟题,谁答对了有奖。大家朝上翻动眼皮迷蒙地看着王钧。
那我出题了,仔细听题。 第一道抢答题:你每天都摸着老婆的胸脯才睡吗?王钧出完题,却没有人抢答。场面再次陷入了难堪的静默状态。所有人的头垂得更低了。
好,我再出第二道题,大家听好:要是你老婆的乳房整个都切了,不,切了一半,你还摸吗?你害怕摸刀疤吗?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你他妈还是不是人呀,拿这种恶心事让我们大老爷们回答,我们说得出口吗?忽然,那个高大的男子滴落了一颗硕大的眼泪,抬起头立起身跑出楼道去了。那个东北老大神情难看地扭曲着脸朝厕所走去。
那个胖子抬起头,无助地看着散去的众人,恓惶地不住对王钧点头说,我怕我怕,我好怕,我会做噩梦的。
最先出来的是胖子的老婆。王钧看到胖子推着他老婆的手术床,步子都快走不动了,很为他的善良和怯弱感动。紧接着出来的是东北老大的老婆,她自己捂着胸口走了出来,脸色有些苍白地对他说,没事,医生说下次再切。跟着出来的是护士,大声叫着谁是王钧?谁是王钧?王钧赶忙应答我是,忙不迭地迎上去,心一个劲也跟着往外蹿。
原来,穿刺结果出来了,医生建议是先做部分切除,其他的肿块太小,得等以后发展了再看。钱瑛起初同意了,可上了手术台后又改变了主意,任凭医生护士怎么说都不肯做手术。僵持不下,这才想到出来征求家属的意见。
王钧没有意见。他既不敢做主说切,又不敢下决心说不切。钱瑛态度很坚决的背后其实已经不是对是否切除做理性的决定,而是出于决绝的宁可放弃生命也不想让自己残缺的心态。长期以来她精神上的折磨远远大过肉体上带给她的痛苦。
切,还是不切,是一个问题!
那么,一切看命运的取舍吧。王钧掏出一枚硬币,当着钱瑛和大夫护士的面,抛向空中。正面是不切,背面是部分切。
抛了三次,三次都是切。钱瑛脸色苍白。
要切,干脆就都切了吧,我可不想以后再受这个罪。钱瑛斩钉截铁地说。她要把命运牢牢扼在自己的手里,说什么也不交到医生的手里。
主刀大夫和护士一个个面面相觑。他们一辈子都没有遇到这么一个如此对待生命的女人,包括男人!他们对钱瑛肃然起敬。做整体切除比部分切除简单多了,就像剃光头比美发简便得多一样。
他们旋即兴高采烈。三下五除二,钱瑛右边整个胸脯再也没有乳房了。可怜的乳房!不争气的乳房!可恨的乳房!
该诅咒的不是乳房,是可恶的精神卫生环境。多年来,钱瑛陷入学习、工作、生活;再学习、再工作、再生活的无休止的循环之中。
人情世故、学业答辩、夫妻生活、家庭生活(唯独没有娱乐生活),一切的一切,都处于紧绷的焦虑的状态。工作学习的压力和人情世故的摩擦让人身心疲惫。复旦大学的于娟听说过吧,功成名就之时,也就是她乳腺癌进入晚期之日。她写了本治疗日记,奉劝天下人珍惜生命和亲情、友情,善待自己,放下一切功名利禄,回归平淡。话是这么说,可几乎所有人直到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到了黄河还不死心。人世如此,神界也大抵如此。只有失去什么才能悟到什么,这是身心的守恒定律。钱瑛一狠心,把乳房舍了出去,悟出了什么了吗?手术当晚她在想什么?王钧不得而知。在医院住了一周出院回到家里的那晚,两人仰面朝天,对着天花板发呆,王钧还是不得而知当晚钱瑛在想什么。王钧又不敢问,怕钱瑛伤感。裹在右胸的绷带隆起的高度再加上睡衣,与平日的外形没有什么特别显眼的差别。王钧尽量装着轻松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说话或者不说话,能不做事就不做事,能不行走就不行走,能不跟在钱瑛的身后就不在身后,而是在不远的旁边悄悄观察钱瑛的一举一动。在最初的十几天,钱瑛的情绪非常的暴躁、不稳定。砸东西,砸梳妆镜,骂人,骂王钧也骂二十几年压抑在心里早该骂没骂出口的人。如果早点骂出口,不把当年的恶气一口又一口硬给压到心底,腐化成陈年的霉气,钱瑛的乳腺肯定不会增生并病变得这么快。所以教训之一,就是要嬉笑怒骂、直抒胸臆。想骂天王老子就痛痛快快骂出来,千万别沤在心里,发酵发臭。
你别装模作样了!以前不关心,现在假惺惺!钱瑛看到王钧畏首畏尾的样子,气就翻涌上来。在刀口拆线的那晚,钱瑛一个人在浴室里哭得大雨倾盆、电闪雷鸣、昏天黑地。她自己亲自逼着医生对右边的乳房下的毒手,她再也看不到坚挺饱满的右乳了。右侧胸脯原先乳房的位置如今空空如也,就像大火烧过的原野,一片枯焦。
刀口横贯过整个右侧胸部,与刚生长出来的新肉纠结着隆起一道小肉埂,像扭曲着心里几十年的伤感。这是生活中残酷的麻花,只有苦涩,没有甜蜜。只有悔恨,没有感激。这么闹腾了一段时间,钱瑛的心绪渐渐稳定下来。她从网上看了大量的乳腺癌的资料,当然肯定看了那则新闻———英国的十九岁美少女因怕患上家族遗传的乳腺癌,而主动切除了自己健康的双乳并且积极乐观地生活;她同样也看到了还是英国,一家三姐妹因母亲和二姐患了乳腺癌故世后,担心也发生不测,三姐妹同时做了乳房切除手术,重新燃起生活的渴望的报道。她开始为自己的英明决定而庆幸和得意,决定让身体连带情绪一道轻快起来。你说那些医生出的都是什么主意,让我先切一部分,等那些小的也长大癌变了再做一次手术,让我遭二遍苦、受二茬罪。亏他们想得出来。
干脆,把左边的也一起做了算了。一天,她自言自语道。别!
这回我可不同意。王钧语气坚定地说。它是长在你身上,但也同时是属于我的,是属于我的!王钧说这句话时,忽然从大脑到心脏一下过了次电似的,幡然有所悔悟。连钱瑛也感受到一股气场,她侧眼看着王钧,几个月来第一次两人的眼神有了心颤的交会。
晚上,两人相拥在一起。王钧从后面环抱着侧着身的钱瑛,左手从颈下穿过反握住她依然丰实的左乳,轻轻地揉捏着,钱瑛的身子颤抖了一下,不自觉地弓紧身子;王钧的右手则越过钱瑛的右臂轻轻按在了她的右胸前,钱瑛忽然剧烈地抖动起身子,显得高度的紧张。这是她手术后两人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是王钧第一次真切地触碰到她右侧平坦坚实的胸脯,也是王钧两只手同时一边触碰的是完美的乳峰,一边是空旷的平原。那种强烈的对比不仅给手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官能刺激,而且更对心灵是一种五味杂陈的震撼!王钧的右手细细犁过平原,在横亘平原的刀锋之岗上来回轻轻摩挲。
尽管没有了乳头,但在原先乳头的部位,依然有着强烈的中枢神经刺激着激发着雌性激素。它是那样的不可思议,那样的坦荡豪爽。
没有了山峰平原就失去魅力了吗?不!恰恰是平原造就了历史和辉煌,人类的历史从来是从平原丘陵中诞生、成长、壮大的。那些壮观的河流,伟大的母亲河,只有从山谷中奔腾而出,冲刷出广袤的冲积扇平原,才显示出它的神奇的能量与魅力。
饱满的美、残缺的美混合在一起,犹如原子能反应堆的核裂变,霎时产生巨大的电磁波,直贯周身,心里的堤坝承受着情浪一波又一波的强大冲击,眼看就要溃决了。现在,王钧同时拥有了山峰与平原,他站在历史的巅峰上,俯瞰着丰厚的大地,涌起前所未有的豪情。他一跃而下,向下,向下,要打捞起尘封已久的地宫的宝藏,让久蕴地心的岩浆喷涌而出。他像一个失踪多年、斗志消弭的大侠,重出江湖,英姿勃发,横扫千军。他又看到了自己的燃情岁月。
一阵剧烈的震颤之后,两人停止了缠斗。
为什么,为什么?钱瑛痛哭失声,她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保持着十几二十年的完美,却从没有攀上情欲的顶峰,反倒是从肉体上切除去完美,才体会到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的心灵震撼。这个代价也太大了!事实上,王钧十几年来,一直处于严重的生理障碍之中,他甚至怀疑过自己还是不是男子汉。他羞于启齿的自卑,加上钱瑛冷艳的唯美姿态,使得他越发感到无能和羞愤。他的神经已麻木多年,他的岩浆已冰封多时。却没想到,是钱瑛完美的残缺,激发了自己僵死的灵魂,冲开了禁锢地宫的闸门!王钧不由得搂住钱瑛,喜极而泣。
喂,王钧,你怎么了,你哭了?你做什么梦了,看把你伤心的,把我后背都弄得黏糊糊的。到底怎么了?钱瑛打开了台灯,关切地问。
王钧头很疼,他的眼睛被灯光晃得直冒金星。梦境里的一切似幻亦真。
我刚才做梦,梦到你把右边的都给切除了。
放你的屁!钱瑛一听火气就蹿了上来。你做什么梦不好,要这么咒我呀!反正我明天是不会去的。钱瑛倒头侧卧。
可,再去好好检查下又没有什么不好呀,再说我预约时都交了钱了!王钧低声嘟囔道。
那是你的事,你明天一早去取消预约,把钱退了。钱瑛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你有必要这么固执吗?王钧叹了口气。
你永远不能理解,我们从来就没有共同语言!钱瑛说完这句话,啪地关了灯。两人便不再说话。一会儿,她又开了灯。她想起刚才王钧做梦哭了的事,想来是因为自己做了手术王钧伤心地哭了,不觉涌起几分柔情。你去洗把脸吧,再赶紧接着睡,你明天一早还要上班呢。她语气柔和了不少。
王钧起床朝盥洗室走去,他忽然羞愧地发现,自己竟然梦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