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处沿着山坡排布的墓地,坡脚下还有一条环绕墓地的小河沟。进了大门,四周松柏错落。沿着主干道大约三百米是一处花坛,花坛左侧修了一个高约六七十米的台阶。台阶两旁是造型各异的西式花盆。墓地规则地分布在台阶两旁的坡地上,就着山势往两旁缓缓下行。最高处的墓地墓碑高耸,能俯瞰整个墓区大势。而花坛右侧,则是就着坡势,平整出了一大块墓区,从示意图上可以看到已经开发了最靠近花坛右侧的扇形区块,与高大的台阶形成了轴线交叉的格局。
小雨忽然就下来了。
落在发梢和脸颊上有些甜丝丝的。城里的雨是和着污泥下来的,你要是抹一把脸,准会弄得一手的泥点和污斑。而墓地的空气清新,四周树木成荫,自然有如天降甘露。钱瑛仰起脸,任蒙蒙的细雨滴落在头发上,雨水的细流流到眉额再分流下眼窝眼睑,再顺着鼻梁和面颊流到嘴唇、下颌,湿润的感觉直沁入心里。她不由得在松柏映衬的主干道上翩翩起舞。她大学时代是学校业余舞蹈队的台柱,二十多年过去了,腿还能踢得又高又直。王钧看得呆了,他很长时间没有看到钱瑛这么舒展、优雅、放达过。长期压抑的心灵沉重地压迫着她从躯体到神经的每一个关节,头发的白丝和脸上的皱纹爬得也比同龄人快许多。她一路就这么腾跃着,她充满活力的动感恰与这里死寂的山林、冰冷的石碑形成鲜明的对比,好似要唤醒墓地里所有沉睡的魂灵。她居然就忘却了心里的紧张和对死亡的恐惧。这令王钧感到实在不可思议,但又为钱瑛情绪的好转感到高兴。与死亡在一起就不觉得死亡的可怕,与恐惧在一起就不知道恐惧的滋味。一定是这样。
雨越下越密,钱瑛也跳够了。王钧不想破坏钱瑛的好心情,是现在就走出去还是走进去,一切听从钱瑛的兴致。
钱瑛径直走进主干道右侧的扇形区的墓地,在大约五十米进深一处颇显陈旧的墓前驻足。主碑是一座水泥砌的穹顶式墓室,边缘依稀可见斑驳的青苔。墓室前立着一块一人半高的石碑,上面刻着“父亲大人常孝庭之位,母亲大人李玉晴之位”。在墓室再前,离钱瑛王钧右前方五步开外,另有一块半人高的石碑,上书“小妹常淑馨之墓”,下方还有两竖行小字:小妹常淑馨,一个天生的舞蹈家,不幸得骨癌仙逝,时年二十一岁。落款是她的两个哥哥、一个姐姐,时间是1965年。正是钱瑛和王钧出生的年份。
钱瑛蹲在地上贴近了墓碑默默地看着,眼泪就涌了出来,顺着脸颊与雨水混合在一起,嘴唇感到一丝丝的咸。起初是双肩微微颤动,之后忽然号啕大哭起来。泪水就像冲出眼眶的山洪,把滴落在脸上的断断续续的雨点冲得七零八落。它是一股伤感到极点的洪流,是积淀了几十年从被禁锢的深不可测的心田之核中喷涌出来的。它压抑了多少年,在废弃的深井中已转化为令人窒息的腐烂气息,混杂了黑血和污浊的情绪。她在为眼前这位年仅二十一岁就仙逝的“小妹”而悲泣,一个鲜艳的生命,活蹦乱跳的生命,还没有享受到人生的欢乐,还没有享受过人伦之情的美好,就过早地陨落了,孤寂地茕茕孑立于这清冷之地。可悲的是,就算与父母近在咫尺,相思相守,也再不能到父母的膝下撒娇承欢。钱瑛在为这么个可叹的生命哭泣,更为自己脆弱的、消极的过往而恸哭。只有在这种地方,才能体会到生命之美好,韶华之易逝;也只有在这种地方,才能忘却一切的尘世纠结,回归到活着的根蒂。
王钧在一旁不知所措地看着钱瑛,他一时不能理解钱瑛失声痛哭的根由,他常常摸不着钱瑛内心风云变幻的情绪,因而钱瑛也常常埋怨说,两人从来就没有默契的时候。每当这时,王钧只能摇头,深深呼出一口委屈。此刻,王钧不敢打扰钱瑛,只是在一旁默默地站着,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表明他,一个活生生的人,与她始终站在一起;或许,他不能体味到她的情绪、她的痛切,但他可以传递给她生的力量,有体温和关切的力量。
雨开始下大了些,淅淅沥沥的雨线击打在墓碑上,再跌落到松软的沙土上,好像在与墓穴里的人对话,在激活他们的魂魄。
钱瑛缓缓站了起来,抹去了脸上黏稠的水汁,她咬了下嘴唇,破涕为笑,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王钧说,感觉好多了,我们走吧。
秋后的树林,除了松柏之外,开始显出了干枯的疲态。但经过小雨的滋养,又好像饱含了乳汁似的水润。一排排高低错落、质材不同、造型各异的墓碑就像雨中纹丝不动的战士,挺拔着威武的身姿,用他们的忠诚诠释着他们守卫的主人的一生。王钧这才感受到,墓碑之美,墓碑排列之美,墓地气场之美,是如此震撼人心。光光欣赏它们,从各色墓碑上读取那些名字、读懂那些人生,不就是一次感官唯美之旅、一次心灵淬化之旅吗?
两人穿梭在一簇簇的墓室墓碑之间,在青草绿树之间、在碎石小道之中徘徊流连。不时驻足停留在那些记载了多少悲欢离合的碑铭前。一直走到了墓地北边的围墙,才顺着水泥路出了平坡区的墓地。两人走到花坛,还没等王钧问,钱瑛就径直朝台阶而去。两人一前一后攀上台阶。台阶有三层,每一层台阶之后是一个平台,要在以往,钱瑛的体力肯定吃不消,必须在平台上大口喘喘气,歇歇脚。可今天不知钱瑛哪来的精神和耐力,尽管爬到了一层半时站在台阶上停顿了片刻,居然一鼓作气头也不回一直往上攀去。王钧感到抬腿越来越吃力,这是平常缺少锻炼的结果。可他得咬牙坚持,向今天的钱瑛当下的钱瑛学习,不能回头,过早地破坏掉第一眼的景观。
哇,真美呀!王钧,快上来看,真美呀!钱瑛兴奋地大声招呼他。他看到阴雨天背景下,钱瑛孱弱而清秀的身影,和长期抑郁而过早衰疲的面庞,心里忽然就涌起一股辛酸和爱怜。这与十几年前二十多岁的钱瑛相比,好像判若两人呀。那股朝气和清丽的英姿都跑到哪里去了?那个无忧无虑、快乐单纯、敢想敢干的钱瑛还在吗?
还会回来吗?王钧登上最高一级台阶的同时眼眶一下就湿润了。
你看,这里真是很美吧?钱瑛拉着王钧的胳臂前看、后看,左看、右看。
这的确是一处上佳的风水宝地,身后枕着圆秀的麒麟山,左右两边各有麒麟山分出的两个支脉环抱,山脚下则有一道腰带水环绕整个墓区,再往前则是平坦低矮的案山和丘陵,正符合了理想风水,祖山秀拔,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环抱有情的美格。从台阶高处向下看,整个墓区分成坡地、平坡两大区域,沿着坡地条块状呈扇面延展,在葱郁的树木和青翠的花草掩映下,那些墓室墓碑点缀其中,就像一块色泽纯正、图案美妙的织锦。中国人讲究寄情山水,人与自然的和谐。因而,中国人的墓地一向讲究好山好水,要选择风景秀丽的地方,好让那些灵魂得到安乐,并庇护子孙后代。因此,墓地绝对不是墓地本身,而是美景是人浮躁的心灵归于平静之地。死者长眠地下,仰地气之滋润而返璞归真;生者徜徉其间,承山川之精华而念天地人伦。如果要在墓地写生,绝对是一幅上好的图画。这让人联想起美国纽约皇后区公路两侧连绵数公里,完全袒露在光天化日下的公墓区。没有参天的松柏,没有环抱的河流,大大小小、高低不等、贵贱不同的墓碑,在明晃晃的烈日照耀下,一个个灵魂出窍般跪地祈祷或号啕低吟。那种“壮观”是另一种生命价值的拷问。
你在美国时路过那儿吧?王钧问钱瑛。
路过呀,感觉一点都不好。跟这里真是没法比。以后我们每周来一次。钱瑛说。
每周来一次?王钧有些诧异。
怎么了,不好吗?
不是,只是……
这里环境多好,空气多清新呀。就这么说定了。反正我每周都要来一次。你不来,我自己坐公共汽车来。钱瑛语气很坚决。
那干脆在这儿买块墓地得了,可以天天守在这里。王钧本来说的是揶揄的话,换成以往,王钧的这句话会立即勾起钱瑛不祥的联想,至少有被诅咒的嫌疑。钱瑛正为做手术,以及对癌变担忧和死亡的恐惧烦心呢,买墓地是什么意思?王钧后悔自己怎么就脱口而出了,心里惴惴不安。
没想到钱瑛非但没生气,反而一听还当真了。
好呀好呀,我怎么没想到呢?很好,就在这里购置一块位置最好的墓地。能每天看着美景,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我肯定会走在你前面,你就每周来看我一次。跟我说说话……
你说什么呢?凭什么你走前面?越有病的人一般都活得长。
越是平常好端端的越可能一有病就是大病。我肯定走在你前面。
两人围绕着谁走前面争论起来。
雨就停了。天空泛出了亮色。站在山顶上俯瞰着天晴后的墓区,心里有说不出的开畅。
两人下了台阶,正准备去找墓地管理处咨询购买墓地的事,一个五十开外的人手里拎着一串钥匙站在花坛边看着他们。一看装束就知道应该是墓地的看门人。或许刚才下雨时躲在屋里了吧。
两人走到那人的面前,还没等开口,对方先说话了。
我观察你们很久了,你们是做什么的?他问。
我们,我们就是来看看。王钧答道。
就是来看看?那人脸上露出狐疑的神情。我还以为你们是那家的亲戚呢?就是那家,他们都到海外去了,一年回不来一次,有时就托我在忌日时买些鲜花和果品放在墓前。看她刚才那样,我以为是亲戚回来了呢。那人说。
王钧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又怕勾起钱瑛的情绪,就赶忙打岔问道,这里还有墓地卖吗?
有呀。你们要买?那人情绪一下高涨起来。你们想要什么地段的,多大面积?
我们就是先看看。王钧说。
最好的地段还有吗?比如坡上的,能俯瞰整个山景的?钱瑛赶忙问。
山坡上的早就卖光了,其实那边扇形平坡区的也不错。靠近河边,正在开发。你们来得正是时候呢。那人边说边自告奋勇带王钧他们去看。
现在墓地这么紧俏呀!王钧感叹。
那是。嗨,人活着,人死了,其实就是这么回事。那人喃喃地低语道。
我们要一块能看到河流的地段。钱瑛对那人说。
三个人穿过一片墓地,又穿过一片没有墓碑的树林。
就在这里了,还没有开发,树林那头就是河了。那人指了指前面。
能带我们去看看吗?钱瑛央求。
那边杂草太多,没有路了。
就这些地块了吗?坡地上的都没有了吗?钱瑛还不死心。
没有了,除非有人买了又退出来的,那就得等了。
我们能等。钱瑛急忙说道。
那也得等得着呀,等的人多去了。那人说。
有什么办法吗?王钧也问。
没有,只能事先打听消息,有的人移民了,也不打算回来,就可能把原先买的转手。
从哪儿能提前得到这些信息呢?钱瑛很执着的样子。
那人摇头。只能盯紧些呗。有时候从管理处能得些信息,他们有的会托管理处转卖。
那好呀,师傅,您就帮我们盯着点行吗?到时我们会感谢您的,不会让您白帮忙的。钱瑛着急地游说那人。
那人嘿嘿地乐了。
你们真要?坡地上的可贵去了,原先每平方米才2万多,现在40万了都买不到。
40万?钱瑛吃了一惊,没有接话茬。
你先给我们打听着,以后每周我们都来。王钧赶忙说。
王钧问了那人姓侯,彼此留了电话,两人才往公墓大门外走。
40万?钱瑛表情阴沉地嘟囔着。
王钧也默不作声。原先愉快的心绪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车轮碾轧着雨后还湿漉漉的路面,拐过了墓区所在的山弯,正好从正面看到了主山和山前弯曲的河沟。
不买就不买吧,反正以后每周我们都去一次,可以尽情享受清爽的空气和美景,还不要门票。比那些买了墓地却一年不来的人强多了。钱瑛忽然又转忧为喜。今天去墓区居然有这么大的效果,好像换了一个钱瑛似的。王钧诧异之余心情自然轻松了不少。
两人有说有笑,车子也轻快起来。钱瑛摇下窗,呼呼的山风就灌了进来,让人舒服得打战。
唉,不知道墓地有没有团购呢?钱瑛脱口而出。
是呀,现在团购这么火,如果我们去找公墓管理处说动他们,用团购的方式一下把他们要开发的地块都推销出去,没准他们可以给我们便宜些,或者给我们一块坡地上的墓地呢。王钧兴奋起来。
团购!团购墓地等于团购死亡等于……钱瑛自言自语。这是多么有趣、多么壮观的一件事,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大家都在为自己的灵魂购买归宿,以前互不相识的人团在一起,死了之后一起永远守护着同一片山林,再造一个逝者的社区!大家没有了尘世的利益纠结,无忧无虑,尽情享受亡灵的生活,那是一种怎样的图景呀!
钱瑛在心里描绘着,脸上的神情不觉透亮起来。
王钧也来了情绪。他为钱瑛居然想出这么一个好点子而刮目相看。我们过两天就去管理处问问,八成靠谱呢,这会给他们省多少广告费呀。
两人憧憬着团购的未来,把远山和掩映其间的墓碑抛在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