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绕是做保乳手术还是整个切除,钱瑛好一阵纠结,她不甘心就这么因医生动机不纯的一句话,一念之差使自己变成肢体残缺的人。作为一个女人,要是没有了乳房,还叫女人吗?尤其是钱瑛的乳房,客观公正地说,不仅造型好,而且饱满结实,又没有哺过乳,足以让几乎所有四十多岁的女人羡慕嫉妒恨。她不想就这么就范,屈从于一个心怀不轨的大夫的伎俩。明明三年前说没有关系,不必做什么手术,即使做手术,也因为肿块太小,一打麻药就看不清了,叫外科手术大夫怎么下刀子呢?不是把好组织切了,就是把坏组织留下来了,总之,没有办法手术。可是,在乳腺肿块并没有明显变化的情况下,同一个大夫做的彩超检查,三年后自己的说法却前后矛盾,这不得不令钱瑛对他充满高度的不信任。她强烈地怀疑这个医生自从当上主任大夫后思想就蜕化变质了。这是完全可能的。所以,钱瑛决定一切由自己扛着,说什么都不再去做检查了。她宁可死也要一个完整的、完美的躯体,她实在接受不了一个残缺的自己。要是哪天清早一觉醒过来,站在梳妆镜前发现自己的胸脯忽然少了半边,她会发疯的。
这是非常不理性的态度。王钧很担心,万一真的是癌呢?他极力主张钱瑛去做手术。至少应当去做穿刺,当场就能做活体检查,如果是癌,即时就可以做旋切。而医生说,旋切的创面是很小的,是最保守最有效的手术方式。不过就是取出乳房里最大的那个肿块,其他五六个小的还留在那里,可以暂时不取出来,这样乳房的总体形状还是完整的,就是会塌瘪些,那总比等着癌变结局要好吧。你看医生的话气人不气人?反正钱瑛听了非常生气。王钧则不置可否。他认为医生没有恶意,他至多是希望以这种方式成功解决一个眼前的问题,就算他与做手术的医生串通好给他介绍做手术的人以便两人分提成,也在客观上达到了暂时解决问题的目的。不是吗?
这种情况实在太普遍了,唯一的不道德在于,他没有体谅钱瑛的感受罢了。
医生怎么说你就听医生的?钱瑛回到家依然很生气。你跟那些医生一样,根本不负责任。
不听医生的听谁的?王钧辩白道。
现在医生的话你能听吗?如果我要听医生的话,我早死了!钱瑛越说越生气。此话不假。至少有三次,号称全国一流的专家给开的药,被钱瑛发现开错了。其中一次,直接导致钱瑛从心动过速变成了心动过缓,王钧打120把她送到医院住了半个月。弄得钱瑛现在一进医院就打哆嗦,都有些神经质了。王钧知道钱瑛是担惊受怕够了,二十几年跑医院的历史,换成谁都会不由自主地提心吊胆。
王钧理解,可他害怕钱瑛不理智,自己由着钱瑛的性子去,到头来发展成乳癌晚期就后悔莫及了。于是私下瞒着钱瑛去预约了301医院的穿刺和肿瘤医院的核磁共振。
临到该去医院的头一天晚上,王钧才对钱瑛说,自己预约了第二天一早的穿刺,是不是癌一穿就知道了,不是的话欢欢喜喜,是的话也落个踏实,赶紧给做了。话刚开头,钱瑛就气炸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看着这一对乳房闹心,成心想对它们下黑手,不把它们切了你不安心呀,你对它们有仇呀!你对做手术倒是很上心,什么时候你对其他事也这么上心过呀。你要是平常多摸摸它,多按摩按摩,它们也不会变成这样。医生都说了,就是没有要孩子,性生活也不正常,才导致乳腺长这么多的结节。钱瑛忽然就激愤起来,继而伤感得不行,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淌。
王钧真个乱了方寸,又气又急又委屈。他在钱瑛的排珠炮下一向语塞口拙。这也往往客观上证明王钧有这样那样的倾向。王钧是越辩越择不清。事实上,由于钱瑛常年身体虚弱多病的原因,两人的性生活实在是不正常,说出来别人都不信,跟一些表面受了戒的和尚尼姑有一比;至于孩子,钱瑛尽管很喜欢,可她没有信心,王钧一想也有畏难情绪,所以就一拖再拖给拖黄了。情况就是这样,说王钧成心要对钱瑛的乳房下毒手,说王钧对钱瑛的乳房不怀好意必欲去之而后快,说王钧蓄谋串通医生以根治乳腺癌为名,残害钱瑛美丽的胸脯和爱美的心灵等等罪名,当然是不实之词。上帝做证,钱瑛肯定不是这个意思。但她的确是真的生气,气得不轻,晚饭也没怎么吃,自己就进了盥洗室。王钧听到水龙头哗哗地流个不停。每逢钱瑛遇到什么伤心事,忍不住要痛哭一番时,水龙头就哗哗地直流。她不停地撩起水冲洗着泪脸,泪腺受到刺激,又汩汩涌出泪水。最后分不清是泪水还是地下水,反正所有的伤心都一股脑儿地流走了。王钧心疼自来水,哗哗流淌的水流声,加大了悲伤的氛围。至于泪水,据说人需要时常痛哭一番,不论男人女人,痛痛快快哭一场,把积攒在心底的废气、废水全排出来,绝对有利于身心健康,还有利于美容。因为这种缘故,每逢钱瑛需要哭一场时,王钧都显得很轻松愉快,甚至还像协助呕吐一样,不断拍钱瑛的后背,希望钱瑛能哭得更彻底些。他心疼自来水,不心疼她的泪水。这样不可避免的是,多少带来一些误解。致使钱瑛误以为王钧是一个冷漠的人,一个冷血动物!从来不关心人,从来不理解人!
发展到今天,钱瑛有充分的理由认为,王钧就是对那让人羡慕嫉妒恨的乳房充满仇恨,必欲除之而后快!否则,为什么钱瑛已经一再声明不再去做检查,而是采取锻炼和食疗的办法保守治疗,王钧却不听,而是自作主张私下这么积极主动地去预约呢?你根本就不珍惜它们,就像不珍惜我一样。你平常连摸一摸它们都懒得做。
不是吗?我算是看透了!
这最后一句话分量实在重,砸得王钧心里猛地颤抖了几下!绝对是几下,不是一两下。我真的那么讨厌乳房吗?我真的就不理解和不在乎钱瑛胸前有没有乳房吗?王钧侧躺在床上,不自觉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前胸!那种平坦的感觉非常平和。准确地说,没有什么不良反应,甚至说还有一丝麻酥酥的快感。真是神奇。
钱瑛因为生气背对着王钧,她哭累了,不一会儿就陷入了迷茫的睡梦之中。王钧背对着钱瑛,沉浸在刚才触摸自己胸前的感觉的幻象之中。王钧承认,平日对钱瑛的乳房爱抚不够,甚至有些熟视无睹。二十几年了,就像左手摸右手没有什么感觉。钱瑛当着王钧的面穿文胸,或者在穿衣镜前自鸣得意地秀身段,在自我夸耀的同时,总会问王钧一句,你老婆这身材怎样?王钧呢,总是目光游移、漫不经心地敷衍一句,不错,或者就是胡乱地点点头。每天睡着前,钱瑛都会主动依偎过来,拉着王钧的胳膊肘,要求王钧搂住自己。
王钧象征性地拢住她的身躯,手臂穿过她的腋下,横抱到胸前,感受到一窝软中带硬的触觉。每次,王钧都是应邀前往慰问一下,也就嘘寒问暖的工夫,很快就撤了。手被侧压着,很快会麻的。再说,王钧自小就习惯仰面朝天入睡,要他侧卧着睡,手脚到大脑那个别扭,除非神志错乱,心脏和胃都挪个个儿。
王钧想,是不是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个毛病呀,什么东西一旦到手就不再珍惜了呢?其实,也没必要一下上升到珍惜不珍惜这样的高度。珍惜还是珍惜的,不珍惜你让他老婆到大庭广众中去走走光、秀秀胴体看,他肯才怪。可就是熟视无睹。熟视无睹这个成语用在这里再经典不过了。熟视无睹,熟视无睹,王钧侧躺着在心里默默念着,感到大脑被抽空了似的,人也整个轻飘飘地飞升起来。
三楼超声科诊区楼道里人挤人,做穿刺的人可真多呀。前来做检查和手术的女患者得首先进入一道门,而陪伴来的男家属统统被挡在了门外,对门内的情形一概不知。这无疑增加了门内那些可怜的女人的凄凉感和门外大老爷们的焦灼感。王钧混迹在那些坐立不安的男人堆里,受此情此景的感染,不免心里也怦怦直跳。仿佛那细长细长的针刺进的不是门内那些可怜的女人的乳房,而是扎进了门外男人们的胸肌里。高矮胖瘦、体面或者不体面的男人们,风尘仆仆或者满脸倦容,坐立不安。站一会儿,坐一会儿,倚靠着墙一会儿,所以楼道里晃来晃去都是焦躁不定的人影。直到这个时候,男人们内心才开始产生些许的忏悔。他们昨天还满不在乎自己的女人胸前柔软的春房,毫不在意乳峰是依然挺立还是已松弛下垂,反正他们已习以为常自己的女人带上文胸骄傲地挺着胸膛的样子。
他们没有想过也不敢想象,进入了那扇门之后再出来,或许文胸下已空空荡荡,曾经一把握在手心里温暖的半球体,将化为一缕烟尘,恍如一场梦来一场空。再看看那些男人,悲伤了吗?或者悲伤得已经麻木?悔痛了吗?或者悔痛得已经没有了知觉?总之,在王钧的眼里,他们都有些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一脸漠然的样子。
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行,我们必须谈谈,打破这难堪的如丧考妣的氛围。随便什么男人,不必认识,也不必害羞,一对一,或者分成组一对二、一对三,总之必须马上行动起来,把现场楼道两侧,倚靠在墙上、坐在长椅上弓腰低垂着头颅以及躲进厕所、刚从厕所出来的男人组成一个BBS,一个公开的、半公开的论坛,彼此袒露心扉,把难以启齿的私密、压抑在心里的想法、最丑陋的原罪、最可怕的念头等等,都共享出来。
王钧鼓起勇气对左侧最靠近他的一个高大的男子笑了笑!可这一友善的举动却没有得到他的回应。他冷冷地朝向对面的墙壁对着一幅肾脏彩超解说图发呆。或许是他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了吧。
尴尬的王钧这样为自己开脱。他吸进一口医院楼道特有的气息,再很快吐了出来。他觉得这种方式很不错,可以调节自己浮躁的气息和忐忑不安的灵魂,便不断地吸进吐出,吐出的声响逐渐加大。你没有事吧?王钧右侧身后一个声音问。王钧艰难地扭过头看,是一个矮胖的男子。没事!王钧应答,谢谢!
我也憋了很长时间了。我们聊聊。没想到他与王钧有同样迫切的愿望。
我们聊什么呢?
随便聊聊,在这种地方,不聊会憋死的!胖子急切地说。
你是第一次来做吗?那胖子问。
王钧点点头。你呢?
我也是第一次。前天看的,大夫说要马上做,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你说要是整个都切了,会留下刀疤,你说晚上睡觉时,是不是很瘆得慌呀?要是一摸都是疙疙瘩瘩的刀疤怎么办呢?那胖子声音有些哽咽,眼泪都要出来了。
王钧忽然对胖子惶恐又可怜的样子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嘿,我教你一个办法,王钧正对面倚墙而立的一个男子插话道,你让你老婆抱着你,她会感激你一辈子的。哈哈,看你这个熊样!
有什么嘛,女人的胸脯迟早要瘪的,你老婆多大了?生孩子了吧?
一喂完奶,再坚挺的奶子都要玩完。他一口东北口音,一看就是风尘仆仆的样子。
显然他是一个前辈。总跑医院,知道得多,见识多,办法也多。
你是第几次来了?王钧恭敬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