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种管道和一排排的单间房在灯火明亮中空空荡荡地静静排列着、裸露着。地下二层是车库,陶子在下雨天时不得不跟着刘岩一起到地下车库坐车。平时则是陶子从地上穿过花坛走到车库出口等刘岩把车开上来。而地下一层却从来没有来过。陶子看到顶棚一排排的管道,心里一惊,意识到下到了地下室,这才慌忙地往回返想上到地面一层。可是刚才迷迷糊糊往下走时没有看到楼梯的出口位置,而进到地下一层后,错综复杂的走道连着一个又一个厚重而锈迹斑斑的铁门,加上下水道滴滴答答的漏水声,营造出一个十足紧张的氛围。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知道会忽然出现什么。迷宫一般的地下室,四周死一般静穆。那些一间间隔开又用大锁锁上的空空荡荡的房间,更加深了一种被抽空的恐惧感。陶子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窒息了,喘不过气来,心脏怦怦狂跳,好像就要从嘴里吐出来。陶子带着哭腔怯怯地喊了一声,有人吗?那声音隔了几分钟又从过道绕了一圈回到陶子这里。有人吗?陶子这次大声地喊了起来。边喊边跑。她从一个铁门穿了过去,跑了一圈也没有看到出口的标志,她着急了,下意识地大声喊刘岩我是陶子,刘岩快来救我,我出不去了。连喊了不知多少遍,也没有任何回应。陶子喊累了,也跑累了。她倚着墙,大口喘着气,泪水不觉夺眶而出。那种被掏空的恐惧感深深攫住她,让她产生出前所未有的绝望。到关键时刻,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孤独无助。人到这份儿上,还活着有什么劲呢。
说来也怪,陶子折腾了一通直弄得筋疲力尽也没发现出口标志。可是她不折腾了,倚着墙失落到极点时,陶子却发现,自己倚靠的墙左手不到一米的位置,一张贴在墙上还掉了半截的白纸画了一个箭头直指左侧的拐角处。原来,她只顾抬头找跟楼上每层一样的有绿色荧光灯盒显示的EXIT标志,殊不知地下一层平常没人来,开发商就忘了也按统一的标准设置指示标志。人往往就是这样,在大脑中先入为主地设定了预想的意象,再去按图索骥地寻找,结果,却怎么也对应不上现实中的存在。还有一个原因是,地下一层的楼梯出口,正好在拐角转弯的地方,而不在整个通道的位置上,所以,任凭陶子跑多少圈也发现不了。
总之,陶子挂着满脸泪痕筋疲力尽地回了家。一进家门就去洗澡,她不愿意让刘岩看出她有什么异样,好让刘岩又多一个奚落她的经典案例。
可还是让刘岩有所察觉了。夜里,陶子的惊悸还没有停止,她在梦里继续着她的惊恐情节。那两个在黑暗中搂在一起又忽然分开的影子,那个跌倒而悲泣的女人的哭声幻化成一根绳索,紧紧追逐着陶子。慌乱中陶子一头扎进一口巨型的铡刀,那男子说,不许告诉任何人,否则我儿子就没脸活了,他不喜欢女人,他是一个变性人,他不是男人。陶子忽然就笑了,是带着惊悸的哭声的笑,不是男人,不是男人。那种笑肯定很恐怖,以致刘岩一下惊醒过来,急急去拍陶子,陶子陶子,你怎么了,做什么噩梦了,又笑又哭的,太吓人了!
你嘟囔什么呢?陶子从梦境中出来后,刘岩睡眼蒙眬地说了一句,没继续多问。梦境终归是梦境,不代表什么更不说明什么。他不相信弗洛伊德的那一套,当然也不相信周公解梦的那一套。最关键的是,陶子一向如此,结婚快二十年了,他已习以为常。
到第六天晚上,陶子的头还是有些昏沉,似乎还没有从昨天的消耗中缓过劲来。她有些犹豫要不要再去爬楼。昨天那对被打搅了的野鸳鸯,特别是那女子不知摔成怎样了。要不是自己的缘故,昨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自己也不至于懵懵懂懂到了地下室,平白被恐惧作弄。说来说去,还是自己的不好。她一下很歉疚,无端地关心起那可怜的女人。当然,也有些好奇,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非得在漆黑的楼道里温存。或许,今天还会遇到吧。想到这里,陶子涌起了别样的冲动。不过这次她不打算从一楼直接爬到十八层,那样太累,体力吃不消。而且,这已经不是她今天晚上出门的主要动力。她先从一楼爬到九楼,然后坐电梯到十八楼。她站在电梯间通道的通气窗前,望着高低不同、造型各异的窗口透出的晦暗与明亮交织错落的夜景,感到视野里满是斑斓而宁静的美,而自己的心里却是错杂而躁动的恶。自己已经撞破了一桩秘密,而且居然还想进一步知悉它来自十八层的哪个单元。这是什么心理呀。她觉得自己真正无聊。因为自己别人还处于痛苦之中,而自己何尝不是也在痛苦之中呢?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方式、有什么地方可以好好舒解自己,让自己不陷入动辄紧张、动辄压抑的状态,从而开放自我,提升自我。可哪有这种地方呢?
她不免有些沮丧。自己悻悻地打开安全通道的门,想从十八楼走下去。进了楼道,这才发现十八层因为是顶楼的缘故,还有一级楼梯通向整座大楼的天顶露台。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情绪,牵引着陶子迈上了那级台阶,去拉那扇门。门一下就开了。清新的夜风一下拥了进来,让陶子猛地获得一股巨大能量的托举。她跨步出了小门,不觉眼前豁然开敞。一个足球场大小的平台隐隐约约展露在夜空中,像浮在真空里。陶子抬头去找高天上的那轮月亮,它今晚是极度的朦胧,身子也被压得扁扁的成了一副挂钩。可它什么也挂不住,只挂满了无边的黑暗。星星呢,星星也稀稀落落,好像老大不情愿的样子,无精打采。陶子刚才的新鲜劲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像踩着一团棉絮似的,摸黑往边缘走,一直就走到了护栏边。这才看到对面远近高低错落的楼群闪烁的灯光。因为在开放的空间里,所以比在十八楼的楼道里往外看要空荡无羁,感觉那些灯光离自己是那么的近,环绕着自己,自己用手一够,就能收到口袋里。她再往下看,超拔的直立的高,就像站在峭壁悬崖一样,一下激发起别样的兴奋。感到自己的上半身猛地空灵轻盈起来,紧接着脚底像踩在火箭发射器或者什么弹出装置上,蠢蠢欲动。飞升的欲望是那么的强烈。内心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催促她腾越而起,果敢地砸向大地,那是一种怎样的壮烈和义无反顾啊。她的脑际浮现出自己曾欣赏的一位诗人的诗句:
做一回自由落体
站在十八层楼顶
昂起头手臂伸向天空
躯体感觉上重下轻
躁动瞬间位移
从胃的高度一再向下
一直传到脚心
思绪在对流层
虚化飞升
理性,我定要义无反顾
把锁你的铰链崩开
我们一起从天而降
用一摊鲜血
唤回土地的母性
陶子陶醉在这虚幻的超脱中,不知不觉抬腿就要跨上那护栏。
她的心已经急不可耐了,她的抑郁已经到了爆裂的状态,就只等它灿烂地开放成炫目的礼花了。这时,身后忽地传来那门被风一下冲开的咣当碰撞声,紧接着一个影子从门下飞速蹿出,朝着陶子的右手方向跑去。陶子猛地被惊吓了一下,理性又潜回到了自己的大脑。不远处,传来一声野猫的叫春声,在夜风中显得是那样的尖厉;那穿过夜色泛出幽蓝幽蓝的两个光点,更让人灵魂出窍。陶子内心又回到了极度恐惧的状态,她已没有勇气再做任何事了。
陶子最终还是回到了三楼的家里。那一晚,刘岩欲言又止,好像要说什么重要的话,但直到第二天上班了也没有说。
到了晚上七点多了,刘岩还没有回家。陶子一个人待在偌大的家里,感到极度的寂寞和空前的压抑,这两种力量夹击着她躁动不已。乳腺又隐隐作痛。去年肿瘤医院的大夫就建议做穿刺手术,后来又托人找了301医院的大夫会诊,是不是癌不好说,建议再观察观察。但结节肿块增多,淋巴情况不乐观诊断结论都是一致的。陶子二十几年来饱受医生的惊吓,一到医院就不由自主地紧张。她对自己的未来已是绝望,不敢想象做了乳房切除手术后会是一个什么样子。而更重要的是,源于遗传的精神紧张和多愁善感,让她的神经始终是绷得紧紧的,一丝都没有放松过,眼看就要崩断了。
陶子的眼泪不觉就流了下来。她伏在沙发上,暴风骤雨般地开放了泪腺,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洪峰。她哭累哭够了,去卫生间用水冲有些肿胀的眼睑。她盯着镜子里的那个女人看,四十出头,一个号称为美女教授的所谓知性女人,原先还算貌美的脸庞已经明显松弛;白发已爬上头顶,揪都揪不过来了;没有孩子,没有事业,没有财产,没有情爱,事实上也几乎没有性爱,陶子感到彻骨的心灰意冷。
她想到了十八层顶楼的开阔,居高临下的那种蠢动,那种跃身而下的快感又强烈地啃噬着她。她走到自己的书房,拿出纸笔,开始写通常意义上的那种最后的话。还没落笔,泪不觉又下来了。她觉得自己的一生竟然是这么的失败,当年风华正茂被多少人追求的那个青春蓬勃的女子,早已被尘封进了历史,留下的只有哀怨和感伤。
她写了几行字,不满意,撕了重写,来来回回写了三次,总算把堵在胸口的话写满了一页32开大小的便笺纸。她重回到卫生间给自己补了补妆,细心梳了头发,还拔下了十几根白发,又去卧室挑了件她平常最喜欢穿的枣红色的羊毛衫,然后出了门。临别时回望了一眼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切,就下到一楼再一节节爬到十八层,边爬边数数,一共是二百九十级。然后加上往顶层去的十八级台阶,总共三百零八级。她深深吸口气,就毅然去拉那扇门。可是,昨天一拉就开的门,今天却怎么也开不了了。陶子把整个身子靠在门上,用力去撞,还是不行。可能是白天物业检查楼道给锁上了。
陶子灰心到极点。她一屁股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头伏进膝盖,双肩剧烈地抖动着。她觉得自己真的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做什么事都不如意。
这么静静待了一会儿,无奈,她只好下了楼来。回到家里,一看,那页纸还放在刘岩书房的书桌上。她觉得真是无聊呀。写什么写呀,要去顶楼就去好了,以后再不要写这些东西了。她拿起那张纸就要撕掉,一抬头,看到刘岩笔记本电脑旁鼠标下的一本书(刘岩习惯用书当鼠标垫)里夹了一个信封,露出三分之一的长度。还露出了一个陶字。陶子不觉好奇,抽了出来,一看信封上写着“陶子启”三个字。陶子的心一下收紧了,一种不祥之感涌上心头。她赶忙抽出信封里折叠得方方正正的信,迫不及待地展读起来。
这封信大大出乎陶子的预料。
刘岩在信里说,其实这些年他非常压抑,压抑到快受不了了。
原因很简单,因为陶子的精神状态始终不好,他作为一个男人只好硬撑着假装坚强,成天开导陶子。可男人也是脆弱的,也需要人鼓励和开导。可从刘岩二十四岁认识陶子起将近二十年,都在陶子的精神阴影下生存,他既不敢流露出自己的脆弱,还要拼命装出很阳刚的样子,他实在是失去了意志,也对陶子彻底灰心了。前天晚上陶子在梦里大声喊你不是男人,其实刘岩听得一清二楚。他深为自己四十不到就事实上已经阳痿而羞愧。他整个人都眼看要垮了,他再不能这样下去了。他决定趁单位有一个到外地出一趟长差的机会两人先分开一段时间,彼此都调整调整。过一段分居的生活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改变。请原谅我的脆弱。刘岩最后写道。
这次,陶子的情绪反而理性而平静了。一点想哭的欲念都没有,当然,泪腺也已干涸。她开始一遍遍过刘岩的电影。这才意识到以前自己全身心都放在了自己的各种病痛和精神负担上,几乎很少关注刘岩,更没有想到刘岩居然还会因为自己的影响也染上了抑郁症,她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人一旦关爱起他人,就从自己身上解脱了出来。陶子的心一下被一种责任感满满地充填了。她要用自己的行动去解脱刘岩,也解脱她自己。
她拿起手机给刘岩打电话,可怎么打都是不在服务区。陶子的心一下揪紧了,脑子飞快地转动,开始担心刘岩会不会也像自己那样采取什么极端的行动。无奈,她拨通了刘岩单位的黄总的电话。
黄总很诧异,这么晚了陶子会打电话给他。陶子惊慌的语气让他也一下紧张起来。刘岩和我在一起啊,他没告诉你我们到武汉出差吗?这个刘岩,你们之间没什么事吧?陶子赶忙说没事没事。多少年来,在别人眼里刘岩从来都是模范丈夫,有多少人羡慕他们两人事业有成、又自由自在的洒脱生活啊。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误解和讽刺。听说刘岩没事,陶子总算放下心来,她给刘岩发了一条短信,很简单,就两句话:三百零八级台阶!等你回来!
之后,她重新换上了运动服,从一楼爬到十八楼。之后坐电梯下到一层,又出门到小区花坛快走了十圈。回来时,在单元门口忽然又听到了那只野猫在空置的门卫房后的一角喵喵的叫春声。依然是那样的凄厉,让人听了毛发倒竖。但这次陶子坚定地抵抗住了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