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岩在那屋自顾捣弄从网上新买的水货iphone,一个晚上都没搭理陶子。
一个副总用水货iphone,你也不怕下属耻笑你,陶子挖苦道。
刘岩连眼皮也没抬,继续他的琢磨。
从周二起陶子就生闷气,足足三天半,直气得陶子乳腺胀疼。
没来由和有来由的气,总是在陶子体内此起彼伏。陶子自己一点办法没有,许多在常人看来很无所谓的事,包括琐事和非琐事,到了陶子那里火苗就腾地往上蹿。刘岩对陶子说,你就是一个“火娃”。要命的是,这火常常是无名火,或者虽然是有名火,但就是闷在心里外发不出来。医生提醒说,再这么下去,乳腺里的结节肿块可就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了。陶子害怕。回家对刘岩说,干脆整个切了算了。
刘岩一听直皱眉,你以为这样就一劳永逸呀,关键在自己的精神问题解决没有。这个说法与那些大医院里号称大专家的“著名庸医”
倒是高度一致。没有办法,陶子这么多年就一直为这事纠结着,万念俱灰,做什么事都提不起情绪,感到极度的空虚与无聊。有两次,陶子私下对刘岩说,自己得了挺重的抑郁症。刘岩一脸茫然,继而大笑。你,你说你得了抑郁症,而且还很重,谁信呢!一个大学美女教授,别人羡慕都来不及,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别胡猜乱想了。陶子说了两次,刘岩都是这个态度,第三次陶子就不再说了。绝没有第三次了,陶子狠狠咬住下嘴唇对自己说。
陶子出门时,有意把门重重地撞上,好让刘岩听见并感觉到自己的情绪。可是刘岩没有反应,他还在为iphone手机后盖如何打开,如何安电池发愁呢。在动手能力方面,刘岩真不是一个麻利且悟性好的男人。
陶子下了楼,想出门好好透透气。早春的北京,早晚温差能差七八摄氏度,陶子刚才的心思都在赌气上,随手抓了一件外衣套在棉睡衣外面,一出门一阵夜风过来,猛地打了个寒战。她对天气很敏感,尤其在预防感冒方面。无奈,她只得退回楼里,可就这么上楼,不论是心理还是生理两方面都很别扭。陶子想到一次在电视里看到说爬楼是一个很好的锻炼,陶子来了精神决定试试看。楼道很干净,灯都是感应灯,陶子人还没到灯自己就亮了,陶子面前的楼梯一下亮起来,在不宽敞甚至有些狭窄的楼梯走道,这光是那样的明亮和热情,而且专注。陶子的心情忽然也跟着亮堂起来,她一边攀登一边数数,第一层阶梯共有十六级,从一楼爬到十八楼,陶子专心数着数,不知不觉数到第二百九十时,她已经站上了十八层的最后一级台阶。虽然微微出了点汗,但腿部肌肉还有全身的关节像一下打开了似的,她有了前所未有的舒畅感。站在电梯走廊通风窗前,望着楼下以及远处的万家灯火,陶子觉得心跳得非常有力,而且充满了温暖。这时,楼道里传来开门关门,紧接着是脚步声。陶子下意识地迅速推开安全通道的门,匆匆躲进楼道里,不敢作声。她怕自己站在通风窗前,被出来的人猛然撞见吓着别人。一个女人夜里十一点多跑到十八层来站在窗前,谁猛地遇上都会被吓着的。陶子等那人进了电梯间后,才放开手脚一步步往下走,回到三楼自己的家。
第二天晚上,尽管刘岩百般不情愿,还是被陶子硬拽出门一起爬楼。刘岩说,你得给我一个理由。让你锻炼身体是为你好,这难道还要什么理由吗?陶子有些生气。刘岩板着脸,爬楼多没劲呀,放着小区花坛那么大的一块场地,还有小区外的广场不走,去爬什么楼,别人会说有病。换成平常,陶子肯定会猛烈反击,你才有病呢刘岩。可这次陶子真的表现不错。她没回应,只是拉起刘岩的手就往外拽。刘岩实在没辙,也是这几天猫在家研究那水货的iphone弄烦了,就顺带出门透口气。
陶子说,你知道我们这栋楼一共有几层吗?刘岩答不上来。
接着又问,你知道每层楼梯有多少级台阶吗?整栋楼从一层到顶层有多少级吗?刘岩自然更答不上来。
我们数数吧。刘岩提议。
陶子昨天数过一遍,成竹在胸,就痛快地答应了。
两人边往上走边数数。开始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十层陶子就有些走不动了,可能是昨天运动过量,以前从不爬楼,消耗体力过多,总之腿和心脏都有些跟不上劲。刘岩乐了。自顾自继续往上爬。很快两人就拉开了距离。等刘岩到了十八层顶层站在窗前欣赏了好一阵子的夜景,陶子才咣的一声打开了安全通道的门。
刘岩问,你说每层多少级台阶,十八层一共多少级?陶子说二百九十。刘岩嘴一撇,这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我昨天一级一级地数过的。
这还用每一级数呀,一级十六,乘十八就可以了。真是笨。刘岩得意地数落陶子。
什么呀,你就那么肯定每层一样呀。
两人为数数起了冲突,在十八层电梯间前的走道上互不相让。
不知道声音是不是真的很大,总之,居然侧对电梯走道的那家男主人一下打开了门而且居然还出了门,呵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这么晚了,还在这里大声吵嚷什么呀,真是有病。说得刘岩、陶子无言以对。两人坐了电梯下了楼回到家,虽然之后没有再发生什么战争,但两人终究都有些压抑,闷闷不乐地上床,彼此也没搭理一声各自睡去了。
第三天陶子没再叫刘岩,自己默默地爬楼,重又开始数起台阶数。数到第十一层,感应灯却没有亮,楼道一下就黑了不少。陶子没在意,楼道常年没人走,坏一两个灯没人发现,物业没有及时修理也属正常。可继续再走,第二个灯、第三个灯也没有感应。楼道里一片漆黑,几近伸手不见五指。陶子的心一下有些紧绷起来。毕竟是夜里十一点多了,黑暗、寂静、夜里、楼道、女子,经典恐怖小说的所有要素,陶子忽然就恐惧起来,好像前后左右有无数的黑手伸向自己,或者突然闪出一个面具。陶子本能地惊叫一声拉开了安全通道的门跑到了电梯间走道,赶忙去摁电梯。开始,电梯怎么都没有反应,等了几分钟电梯才徐徐上来。没等电梯门完全打开,陶子就挤了进去。陶子忙不迭去摁三楼的按键,可不管怎么按电梯就是不走。又去摁开门的摁钮,也没有反应。陶子慌了。就在这当儿,电梯竟然自己下行了,而且逐层停靠。陶子的心怦怦狂跳,她既不能跑出电梯重走楼梯,又担心电梯出什么问题。这个夜晚显得很诡异。她想起僵尸和吸血鬼的故事,不禁毛骨悚然,本能地蜷缩在轿厢的一角。又停了一层,陶子惊魂未定,忽然就听到电梯井下方高声问话的声音,王师傅,怎么样?没事了。一个声音回应。那就好。
我们走吧。我顺便把楼道里的那几个灯换了再走。刚才那声音又回应道。
原来是在修理电梯和楼道灯。陶子一颗悬着的心一下就落了下来,隐隐为自己刚才无厘头的惊恐感到好笑。
回到家原本陶子想告诉刘岩刚才发生的一切,可一看刘岩问都没问今天怎么这么晚才下来的冷漠样子,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她觉得刘岩最近对自己真的很冷淡,不管不顾,整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可也没觉得他在做什么重要的事情,忙得分不开身。以前,刘岩还会不时给陶子疏解疏解心理疙瘩,自从两人都过了不惑之年后,刘岩对自己的开导明显少了,语言和思想也停留在以前的水平,没有什么新鲜的见解,对自己缺少说服力,更不要说心灵上的震动了。反倒动不动就说,你都这把岁数了,还跟年轻时一样,怎么就没有一点进步呢。陶子听了这话,不免满腹委屈。自己怎么就没有进步呢,内心深处的抗争你看得到吗?自己能挺过来,多不容易呀。
可自己没法跟刘岩说明白,也无法跟自己的父母说明白。到了这个时候,陶子才开始后悔终究没生个孩子。至少还可以跟他说说。或者,心思就都转移到他身上,自己会变得坚强起来。可一切都已经晚了。
第四天晚上,陶子有些犹豫,想起昨晚的事还多少心有余悸。
但显然,楼道的灯还有电梯都已恢复正常,自己过于敏感了,完全像刘岩总是批评的那样小题大做。要是刘岩知道自己这么快就放弃爬楼的决定,他准定又会说,一点毅力都没有。陶子重新振作精神出了门。昨天因为灯的问题后来是电梯的问题,自己原本要重新数楼梯的级数的,数到第十一层就中断了。这次重新从一楼数起。为了确切起见,陶子还带了支笔,每数一层就在手心写下级数。就像一个测量队的队员,一丝不苟。陶子一直从一楼数到十八楼,记下了十八个数字。这时她才发现,从一楼到十七楼,每级台阶都是一样的。可到了十八楼,却多了两级。上次陶子是数总数,一路顺序地数上来,所以没有发现这个规律。这次的发现令陶子兴奋,证明那天与刘岩的争执自己是正确的。这给了她快感。以前,刘岩总是打击陶子的自信心,但凡有一点小的失误都揪住不放,数落陶子幼稚、不动脑子,没有自主意识。弄得陶子在刘岩面前什么事都胆战心惊的,害怕被刘岩数落。可越是怕越是容易出问题。这么多年过来,陶子在这点上真是恨透了刘岩。而刘岩一点都没有觉察,丝毫没有什么改进。这让陶子非常压抑。
陶子兴冲冲地回到家,直接进了刘岩的书房。刘岩正对着窗外发呆。陶子把手伸到刘岩面前,郑重地告诉刘岩自己的发现。刘岩有些惊愕,没想到陶子这么较真。他看了看陶子的手,又抬起头看了看陶子,眼神里不知多了层什么表情。这晚,陶子睡得出奇的好。
第五天晚上,陶子精神饱满地继续爬楼。中间一点都不觉得累,一鼓作气就爬到了十六层。再往上到十七层,感应灯没亮。因为有了上次的经验,陶子心里不再害怕,她继续轻巧地往上登。陶子穿的是耐克运动鞋,非常轻便合脚,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可能是这个缘故吧,所以灯感应不到声响自然就没有亮起来。陶子想到这里忽然就使劲地跺脚,再加上自己的咳嗽声,这样灯肯定就能亮起来。这边陶子刚跺了脚,咳嗽声未落,楼梯转角的位置忽然就啊地惊叫了起来,把陶子吓得愣在那里。只见转角处一团黑影一下分开,变成两个影子,窸窸窣窣整理着什么,然后就一前一后往上跑。
前面的人动作很快三下两下蹿到十八层上面去了,后面的个子矮些,由于惊魂不定,刚往上跑没几个台阶,就哎哟叫了起来,蹲了下去,爸,一声凄厉的叫声随即飞了起来。时间一下凝固了。陶子本能地往上跑了几步,看到一个人跌坐在台阶上,疼痛和惊悸瞬间汇成了悲伤的河流,那人耸着双肩痛哭起来。明显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陶子赶忙弯腰去搀扶她。她看来跌得不轻,一下没站起来,第二次才勉强靠在墙上,随后本能地甩开了陶子的手,弯下腰深埋下头。这时,陶子知道她处于又羞愧又疼痛的状态,她应该知趣地赶紧离开,这是最好的救助方式。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陶子深呼了一口气,迅速地反身往楼梯下走。在她身后,那个凄惨而低哑的恸哭声尾随着她,直揪着她的心,让她有说不出的沉重。她脑子空洞、懵懵懂懂地下了楼,不知不觉竟然就下到了地下一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