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日?这里的解放可不是把法兰西从纳粹德国手里解放出来,或者把穷苦百姓从国民党黑暗统治下解放出来的那种解放。这是刘岩和陶子在协商写关于两人问题的协议时,刘岩临时灵感突发想到的词。
时间:2010年3月26日,两人结婚十五周年纪念日,时年刘岩四十岁,陶子四十岁。刘岩比陶子大三个月。
地点:北京西三环中路金龙潭大饭店二楼散座,紧靠东面落地大玻璃窗的一张餐桌。
主人公:刘岩和陶子。没有第三者。他们是典型的丁克一族。
可能许多人不信,他们没有婚纱照。那个年头,还不是很流行,而且,那时他们两人很穷,还租住在清华西门水磨村的平房里。一到晚上,纸糊的顶棚就断断续续沙沙响,那是米老鼠在狂欢。到了冬天,烧煤气取暖,煤气呛人不说,关键是陶子那时心脏不好,闻不得,更关键的是陶子怕死,怕夜里两人不知不觉被煤气熏死,所以,在煤气筒出口的地方开了一个大大的窗洞。冬天北风西风又硬又冷,两人白天裹军大衣,晚上军大衣裹棉被。这么苦了三年多,刘岩好不容易才熬到单位分了个两室一厅还是两家合居的房子。之后每每说起来,陶子都会抱怨跟了刘岩受老罪了。刘岩呢,也不甘示弱,回句好像我享了福似的!还外加一句,这算什么苦?!苦不苦的程度和感受每人都不一样,这不是我们今天要分一清二楚的。今天要说的是解放日。
实际上,每年的结婚纪念日他们都没认真过过。纪念日的地位还不如两人的生日记得清楚。两人在苦日子中慢慢熬了出来,日子的苦味一天天变淡,而甜味本身没有增加多少,只是因为苦味淡了甜味自然就多了些,总之,感觉不到吃块奶糖那样浓的甜。陶子平时自己不吃甜食也特别在意看着刘岩不让他偷吃甜食。总之,日子逐渐过得好些了,而日子也从一个千年悄悄地快捷地跨入了新千年。一晃,两人竟然到了年届不惑的时候!不觉猛然感到日子怎么这么无情和残酷!两人遂讨论结婚几年了,赶紧找出已发旧的结婚证看上面的确切日子。
十五年,两人一起倏忽而过。陶子说,周围的朋友有许多都离了,就是我们两人还在一起。这是句大实话,但可以说明和证明一切。其实,纪念不纪念没有什么实质意义,对分手的一对是如此,对还在一起的一对也是如此。那关键的意义在哪儿呢?这才是关键的问题。
此刻,刘岩和陶子正试图探索和发现这个问题。
在此之前,为了要不要点多宝鱼还发生了不愉快。刘岩说,多宝鱼刺少肉嫩,清蒸起来会比较好吃。陶子说,多宝鱼现在都是吃的激素,不能吃。两人妥协的结果改点了松鼠鳜鱼。松鼠鳜鱼做得又焦又甜,刘岩爱吃,陶子不爱吃,而且还看着刘岩不让他多吃。还点了基围虾和芥末蘸汁,刘岩不喜欢吃海鲜,尤其受不了芥末,所以陶子爱吃刘岩不爱吃,陶子让刘岩多吃刘岩不听总不自觉地把筷子往松鼠鳜鱼那儿伸。陶子就很不高兴。接着刘岩也不高兴。结婚纪念日的晚餐就这样,无味无趣且充满了战争。
陶子说,这么多年了我们都没有默契,一点都不像一家人。
刘岩说是。
刘岩说你老那么凡事较着劲谁受得了啊。
陶子说,受不了就算了。
换在平日下一句话逻辑上肯定就接上了。可今天是十五年纪念日,纪念每一个磕磕碰碰的日子。刘岩没有接茬。扭头看着玻璃窗外西三环主路上辉煌的灯火和梗阻的车流。
陶子也扭头看着,一时两人都沉默不语。
要是有一个法律规定夫妻每年法定都必须分开一天就好了!
陶子忽然说道。她是学法律的,思维也体现了法律的直接性。
什么,法定规定分开一天?!很好呀,真是个天才的创意。刘岩是学中文的,他更偏好好的创意。干脆就叫“解放日”好了!彼此都解放一天,谁也不干涉谁,爱干什么干什么,完全解放,像放单飞一样。一想到解放,刘岩一下来了情绪,憧憬自己被解放那是一种该有多爽的滋味!
谁理谁呀!陶子不甘示弱。也不准打电话,把手机都放在家里。规定时间,早上八点出门,不到晚上十二点不准回家!
十二点?太早了,要么就到两点。太晚了,你不方便,就一点吧。刘岩说。
谁早回来谁是包!陶子下了狠心。
这样,给每人一天时间,不准一个人过,必须找一个别人,不管是谁,而且还要带回家,看到底谁比谁有魅力,谁离不开谁!刘岩循着高速的创意轨道一下脱口而出。
嗬,就你这三块豆腐高扔到大街上都没人捡的还敢挑战,还想出轨呀?谁怕谁呀?陶子一下被激怒了,红了一脸一脖子。
以上是解放日的由来和大致规定。
第二天一早八点,刘岩和陶子准时出了门。按照规定,两人把手机都放在家里,如果万不得已,可以打给中间人赵洁,陶子的同事,他们共同认识的朋友。
出了门,刘岩忽然有一种悲壮感,这不过是一次军事演习而已。
他对自己说。而陶子呢,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她走了几步,又回过身去重新检查了一遍门是否锁好,才默默跟着刘岩走在后面。车还是归刘岩开。陶子不会开车。陶子只好打车。别坐公共汽车!刘岩嘱咐道。临下车库前,刘岩又跑回一楼,朝已在百步开外的陶子喊,晚上回来晚打车注意安全。他的确有些不太放心。陶子,一个生活和意识都没有真正独立过的人,这十几年的家庭业务都主要依靠着刘岩,包括打扫卫生、做饭、洗碗。刘岩有时烦得不行,就对陶子说,应该把你搁到生存岛上去,看你还能不能活着出来。
第一个目的地刘岩没有想好,早上八点,对男人来说,几乎无处可去。他们的欲望释放的时间是在夜晚。就像巴黎郊区的森林区,一旦夜幕笼罩,所有的邪恶之花都尽情绽放。而不邪恶或不想彻底邪恶的人也可以借此近距离观察和体验邪恶,从而间接享受刺激和感染。而女人正好相反,她们有更多的选择,比如,一大早就等在商场口做第一淘宝的人,或者前往闺蜜家,在尚温暖的被窝被清理前,听家庭主妇唠叨没完没了的逸闻琐事,甚至包括男主人的性习惯和性能力。
刘岩磨磨蹭蹭,到了地下车库直到把车开到地面上来都还没想好去干什么。今天终于晴空万里,前两天中雨之后是大风,把一切都搞得一塌糊涂。刘岩看到前后左右的车流,车身都一块斑一片泥的,心里忽然有了主意,他决定先去洗车。一个干净利落的好车简直就是泡妞的必备素质和重要条件。为了消磨时间,他特地去了离家更远又更贵的幸福连锁洗车店,洗一次三十元。当然洗得也认真干净。这样前后一个小时光景,车洗好了。此时时间是九点过十分。正好赶上对面的工商银行九点半开门,等的人不多,刘岩想到该交手机费、家里的电话费了,于是也跟着等了一会儿,待交完电话费是整十点。刘岩估摸小雨该起床了,就想拨一个电话,一摸口袋没带手机,又记不住电话号码,心里这个别扭。能记得起来的就有限的几个号码,其中有自己大学时的老师夏老师家的,自己父母家的,连岳父家的也存在手机上没有背下来。这样,无聊的刘岩只好找了一个小卖部,倚在脏兮兮的小窗口挡板上拨了夏老师家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夏师母,一听是刘岩很惊喜,把原本可以一刻钟半小时的话嗖嗖全飞过来。最后告诉刘岩夏老师到外地去了。刘岩没什么可说的了,只好说一些多保重的话之后挂机。刘岩接着给自己父母家打了一个长途,父母乍一听没听清楚,距离这么远又是在大街上打的,电话里肯定乱哄哄的,父母显然不敢相信这时刘岩突然打电话,连问了几遍,待确定无疑后,老两口就轮番你一句我一句叮嘱这叮嘱那,把电视里看的养生饮食卫生节目里的内容转述给刘岩听,比如多吃杂粮少吃油腻,多做颈部拉伸少开车,等等。刘岩听得也是乱哄哄的,那些内容都不知听老父老母唠叨多少遍了,又不能不让他们讲,只好把话筒离着耳朵两个拳头的距离举着。父母的电话打完了,刘岩实在想不起来可以给谁打电话。他在脑子里转了好半天,忽然想起了半年前加夜班的时候,发来一条没有署名的短信的事,短信说:你还没有下班呀。一下弄得刘岩有些蒙。他不能判断这到底是谁,男的女的,在哪儿见过。几番试探才知道原来对方发错了。之后刘岩有些失落。从口吻看,明显是个女的。这对一向寡于交往更没有什么红颜知己的刘岩来说,诱惑力强度的表现是心里怦怦直跳。没等刘岩去信,那短信又回来了,说抱歉,对不起。
刘岩急忙回复没什么,还挺有缘的。这一来一回,知道对方原来是北京附近河北涿州的女孩,给她在北京工作的朋友发的。之后,刘岩还知道,女孩曾在北京当过兵,还是什么教官(刘岩不信,但对方就是这么说的),现在在一家医院工作。刘岩好奇呀,就问她是不是学医的,对方答不是。那怎么就在医院工作呢?说是前台护士。那怎么就可以当护士没学过呀,答有人介绍。那在哪科呢,答是妇科。
又问妇科多少护士,答三四十个。这么多呀,答是妇产医院,而且是民办的。之后,刘岩和对方还真的见过一面,在丰台长途汽车站。
那女孩来看她朋友,忽然就打了电话,刘岩找了个借口,顺便又把单位刚发的一个阿迪达斯运动女包(本来是要给陶子的,而且全单位的人都这么说,刘岩要了个女包而没有要男包)给捎上了。见了面,那女孩个头挺高,也挺壮实,大眼,圆脸庞,两腮红扑扑的,还有点皴,为人挺大方热情。不过刘岩有些失落,因为不是他所希望的类型,好像文化也一般,气质差些。之后就没什么联系了。前几天那女孩发了个短信,说要到北京来。要不去看看她?刘岩心里拿不定主意。忽然,刘岩心里一惊,接着出了身汗。因为女孩短信里说上次刘岩送她包她很感动,觉得刘岩很不错的话,刘岩没舍得删还留在手机里。万一陶子中间回家发现了呢!倒不是陶子爱翻刘岩的手机,这点两人平常还比较相互尊重,几乎从不互相查岗,可要是她回家碰上刘岩手机来电,顺便接了再顺便翻开下信息,那就完全暴露了!刘岩想到这里,倒抽了口气,决定得马上回趟家。可又不能平白无故回家呀,万一被陶子撞上了得有说辞呀,自己信誓旦旦说要离家解放,到头来还没到中午就跑回家算怎么一回事?刘岩飞快地想主意,又飞快地拿定主意,家里挂面没了,醋瓶也见了底,可以去超市把这些东西买了送回去,顺便把那短信给处理掉。
回过头来说陶子。
陶子一早起来目标明确,她很聪明,先给中间人、同事赵洁打电话约着去做头发。这样,即使刘岩有什么事电话打给赵洁她就在身边有多方便。赵洁当然很高兴,她最喜欢跟陶子逛街,陶子能帮她发现好看有品位的东西而她自己出去或跟别人出去就不行。所以几乎陶子的所有提议她都毫不犹豫。两人在阜成门附近的蒙尼坦见了面,舒舒服服坐在店堂里享受着男服务生娴熟的头部按摩和洗发水好闻的气味,不像此刻的刘岩像无家可归的丧家犬到处瞎逛。
两人做完头发快十一点了。照例是陶子提议先去逛逛百盛,中午就便在附近的京百味吃饭。她们开上赵洁的车到了百盛,陶子先去买倩碧化妆品,这几乎是她最奢侈的消费品了,陶子不乱花钱也不太在意有没有钱,从不给刘岩挣钱的压力。尽管每次跟赵洁出门后,回来不免会流露出赵洁家有钱花钱如流水的感慨,但刘岩知道这不是有意说给自己听的。
两人逛了半个多小时,赵洁就说饿,之后连说了三遍,于是两人就去了京味楼。京味楼的虾酱豆腐渣好吃,陶子喜欢用黄米面做的窝头夹着吃的口感,两人吃得津津有味。席间不免要聊单位和家里的那些琐事。陶子问陈坤最近怎么样,忙吗,上周六说要带你们出去爬山去了吗?陈坤是赵洁的先生,在政府机构上班,是一个没有多大实权的处长。说他呀,赵洁嘴一撇,他能有那情调?每天晚上一回家,自己喝上一瓶啤酒,就把自己喝晕乎了,然后倒头就睡,或者说些他们单位不着四六的事情。我都挺烦了,宁可去跟陈子涵待在一起,看她做作业。都高一了,成天不知道用功。可我一待在她身边她就嫌闹心,非得轰我走,我只好自己一个人到客厅看电视,还不敢开大声怕吵他们父女俩,你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赵洁一通抱怨,一边席卷桌上的饭菜。她身型比陶子胖多了,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每回跟陶子逛街试衣服,都痛恨自己的身材痛下决心要去减肥,可出了商场就完全忘了。陶子喜欢她的性格,没心没肺的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