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着的女孩马上说,他是那一桌的,刚才我想点鱼头泡饼又怕吃不了……她没再往下说,而是直盯着韩海。韩海再笨,也看出人家这是下逐客令呢。脸一下红到耳根,马上站了起来,回到了自己的坐位。那一刻,他恨不得找张有火锅眼的桌子,把头埋进去。
我请你吃饭。服务员,来份鱼头泡饼!坐着的女孩兴致一下高了许多。“钟摆”有些发愣,看了看韩海,又看了看那女孩。坐着的女孩一把拽住“钟摆”,让“钟摆”停歇下来,之后两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继而掩嘴窃笑。显然是冲着韩海来的。
韩海的心绪那个失落呀,可也不能就这么走了,只好装模作样地点了一碟花生米、一碟拍黄瓜、一碟木耳,还有一瓶啤酒,自斟自饮。等鱼头泡饼上来时,韩海明显能感到坐着的女孩放肆的哧哧的笑声。而“钟摆”则不时转头瞟韩海一眼,那眼神也不是什么值得韩海骄傲的神情。
韩海三下两下吃完,匆匆结了账就走出了餐厅,脑子里一片空白感。他越想越别扭,憋屈得很。凭什么被那两个女人耻笑呢!当时真应该鼓足勇气跟她们在一起。不就是埋个单吗?请她们吃个饭,她们会拒绝吗?尤其是那个“钟摆”,自己跟了半天,好不容易碰上了,而且竟然实质上是已经近距离接触了,居然让自己错过了!
韩海对自己的怯弱实在是恨铁不成钢。他有些不死心,便磨磨蹭蹭地在花园附近溜达,想等那女孩和钟摆出来。可又不能太靠近餐厅,也不能离太远看不清目标,于是,韩海走到在离餐厅大约二百米左右一处铁护栏的一丛桃树后面,透过树影间隙,望着两人前仰后合的神态。
这样又过了约半个小时,那女孩和“钟摆”终于走出了餐馆。两人朝左边一条不大的胡同径直走了进去。韩海忙一路小跑,赶了上去。等到了小巷口,一看是一条笔直的胡同,竟然不见了两人的身影。只见胡同中间有两个鲜红的灯笼格外耀眼。韩海迟疑地走了过去,到近前一看,“红房子KTV”几个猩红的大字扭捏着向他招手。难道她们是进了这里!韩海心里像被打翻了五味瓶。正犹豫呢,欢迎光临!一个服务生主动上前冲他笑容可掬。您几位?服务生甜甜地问。他默不作声。有熟悉的小姐吗?又问。他依旧默不作声。这回服务生似乎有些发蒙了,不敢多问,而是一路热情地迎领着他朝最里走去。他心里那个摇摆那个滋味呀,真是无法形容。
韩海一边往里走一边四下扫描,他真希望她们不在这里,她们只不过进了这个门,然后又从边上一个门出去了,就像刚才自己一样。
他这么想着,跟着服务生就走到了最里进,服务生打开一个包厢,让进韩海。来过吗?我们这里的消费是小包三百八,中包四百八,大包六百八,相比之下,我们这里是最便宜合算的了。怎么样,玩吗?
韩海依旧默不作声。他故作深沉地四下扫视一遍屋里的陈设,故作不屑地摇摇头,接着就往外走。服务员一脸愕然地跟在后面。就在出门的一刹那,纯粹有病!服务员甩出一句话重重砸在他的脑壳上。他头也没回,而是快速地走出胡同,站在大路旁,强行停了下来。他深呼吸,深呼吸,直到平静地接受一个事实。此刻,他是一个被遗弃的人。无家可归,无处可去。这就是事实,他接受了这个事实,非常平静。没有了刚才被老女人追赶的羞耻感。事实教育了他,他得平静地面对事实。
5
他平静地恢复到往昔自己的步态,盲目地朝一个方向走———始终向前向前。人生就是这样,方向尽可以经纬无数,但只要走,必定是向前的。此刻,他就是向前。如果不是向前,他必定要被世情的一般奋斗说教所勒毙。他必须向前,只有向前。没有时间的概念,没有路程的概念,没有路径曲直与否的概念。
此时的韩海已经进步到非彼时的韩海了。他冷静地往前走,顺着前方的路灯所示,贴着花木,偶尔也贴着垃圾桶,他一个人平静地向前走。
在一个未完工的花坛前,一堆人聚在那里,悄无声息。平常并不好奇的韩海,此刻走到他们跟前,不自觉地俯身落眼,原来是一帮老人在摆残局。一局很业余的残局,引得众人屏息凝神,苦思冥想。
小伙子,你可别支招!外围的一个老头小声冲韩海说。韩海点点头,那老头才转回身,专注地看棋局。韩海觉得有趣,不自觉地停下步,自觉地参与到围观者的业余智斗中。他愣愣地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残局上的争斗没有多少改观。无非是马跳了几步,士也走了几步,来来回回就那几步。但老头们没有一个抱怨的,都在屏息凝神,甘心等待磨蹭了数分钟后跳出的一着马步。其实那一跳对棋局根本于事无补。走棋者的策略是,走着走着,可能把对方走大意了,走厌烦了,走眼花了,于不经意中突然智取。而防守者呢,任对方千变万化就是起士撤士那几着,稳固地把守住城池。要是年轻人,可能早就抗议了,不能来回总走那几步啊!可老人们不这样看,他们经历了人世的沧桑,知道人生其实就是那么几步。走着走着,有的走出了奇迹,有的走出了祸乱,绝大多数人走得平平安安,没有掌声、鲜花,但也没有担忧和闪失,这就够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人们一分一秒承受着过程。大家非常守规矩,除了两位对弈者,其他人只是看,不支招。韩海悄悄地观察四下的老人,不论高矮胖瘦,白发占黑发比例多少,他们居然都像定力修为高深莫测的大师,不抱怨,也不走神。
韩海看不下去,打算走人。刚才与韩海对话那人好像觉察到什么,头未回地悄悄说道,别走,而眼睛仍盯着棋局。韩海不好意思,又多少涌起些许肃穆感,居然就又待了下来。
一个小男孩大老远边跑边喊,爷爷,爷爷,奶奶叫你回家了!
小男孩跑到跟前,低下头挤进人堆,直接挨着守方的那老者。
快回去吧!都几点了,奶奶都生气了!
算了吧,今天就下到这儿吧。一方借机说。
别介呀,我还没有下完呢。一方还想坚持。
散吧。大家复议。结果,一局棋说散就散了。老者被小男孩很不情愿地拉扯着往家走。大家顷刻间四散而去,独留下韩海,兀立在街头。街灯打在韩海头上,跟舞台的灯影效应差不多。
6
韩海有些不甘心就这么回家。他沿着街道走,让过了无数辆热情的巴望着他举臂的出租车。他不再四下张望搜寻什么感官刺激。
他只是走啊走,直走到脚底板有些酸麻了,这才坐了辆车回到城里自己住家的小区。下车时,韩海抬表一看,居然已经十一点二十五分。韩海心里一下紧张起来。一般美心与安绮去逛街,大抵十点半到十一点左右都能准时回来。韩海有些后悔鬼使神差要看什么棋局。韩海急急忙忙上了电梯,在电梯间里握着钥匙时,感到钥匙都出了汗。韩海将钥匙插进门锁的那一刻,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门还是全锁的,说明美心还没有回来。韩海匆匆进了门,先打开电视,然后脱下外套,洗手、洗脸,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好早已在家的假象。
韩海刚坐到沙发上,门就被拍得山响。韩海起身开门,堆起笑脸,伸出双手。一般美心与安绮去购物,往往会买回一堆过季打折的名牌。(为此,美心的同事都以为美心嫁了一个疼她的大款。美心每每说起心里都酸酸的。)
门开了,美心满脸怒容站在门口,那个模样是韩海一辈子没有见过的。你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害得我在楼下整整逛了五个多小时!
你……韩海一时竟有些结巴。你不是跟安绮逛街去了吗?
逛什么街,你说你到底到哪儿去了?美心紧追不放。
我……韩海更加结巴。
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前还以为没钱图安稳,真没想到居然你还敢到外面花去。美心声色俱厉。
你说什么呢,谁……谁到外头花去了?韩海又气又急,有些语无伦次。
谁花谁心里明白!前一段我还以为你消停了呢,有意不点破你,好,这回干脆连手机都关了,有本事你一个晚上别回来啊!美心气极了,红透了脸,胸脯剧烈起伏着。她心脏不好,这让韩海更是内疚得不行。
谁关手机了?韩海边申辩边去掏裤兜里的手机。不可能啊,我关手机干什么?
谁知道你们在干什么!美心重重地点出了个“们”字!她的轻蔑劲,让人一看就自感屈辱加自卑。这一向是她最有力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什么我们,真是笑话!韩海嘴上辩白的时候,刚度已经减半。
一则是怕激怒美心,别心脏病发作;二则是因为当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手机真的关机了。该死!韩海嘟囔道。
这种没有翻盖的手机真是讨厌,平常不经意间不知触碰到什么键就可能关机,这绝对是事实,即使锁定了键盘也时常会莫名其妙地关机(所以在女友或老婆面前以后千万不要用直板手机哦!)
美心默不作声,冷眼看着韩海上下摆弄手机。她已经生气了五个多小时,早已气累气糊涂了,再怎么解释也是枉然。
真是它自己关闭的!你想想啊,要是真的有什么事,我关机才傻呢!我肯定会事先打电话告诉你,我今晚有事!
那你到底关没关机呢?
我没关,我干吗要关机呢!
可手机是关着的,你又怎么解释呢?
这……韩海一时语塞。他陷进了自己设置的逻辑圈套里去了。
好了!什么也别解释了。我原以为自己什么都很失败,至少还有一个让我放心的老公。心底里我还一再安慰自己,别看周围的那些朋友住豪宅、开宝马、泡俱乐部,可婚姻却不幸福;自己什么都没有,可婚姻牢靠比什么都踏实。这回我算是彻底明白了,我真是可怜!
美心的泪溢满脸庞,心力憔悴地踱进里屋。这一次,她出奇地平和。
刹那间,韩海的心掀起了十二米巨浪。羞愧、委屈、自卑的情绪混合在一起,无以名状地注满了泪腺,并火山喷发般爆涌出来。
他以前所未有的悲壮感惊天动地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