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海扭头去盯视野界面内所有的动物和静物。尤其是短裙未过膝、身材颀长,又有胸有臀的女人。那种长相好,气质好,身材高挑,该丰满的地方丰满、该隐伏的地方隐伏的女人,绝对是完美的艺术品了。这样的女人要由远至近,又由近趋远,跨过你视野的界面,那一刻,绝对是最美好最美好的过电了。可惜,韩海紧盯屏幕不放,盯了半天也没有遇见达到上述指标的女人。拉面上来了,香菜吃在嘴里,牛肉嚼在口里,真是没有滋味。韩海机械地吞咽着,眼睛热切地扫描着,不肯放过界面内可能出现的纯美一刻。可直到筷子再不能掘进碗底,胃口充分膨胀,也没有迎来心、眼相互电击的动人场面。韩海不死心,他不相信西小区的人文生态环境真的那么让人失望。他打手势叫来服务员,要了几张餐巾纸,前后左右,绕着唇线反复扫荡了几个来回,之后又叫来服务员,要求提供牙签。韩海细致地抽出一根牙签,一边盯紧已被街灯染得杏黄的街面,一边不太熟练地剔着牙,上上下下剔完后,他又一节一节地折断,又抽了一支牙签,拿在手里把玩着,然后又一节一节折断。这样竟积了一小堆的牙签节,可让人眼前一亮的人还是没有出现。韩海真是失落了。他站起身,疲沓地往外走。服务员眼尖,三步并两步赶在韩海面前打开了大门。走好,欢迎再来!听了这话,韩海方才醒悟,怎么又被服务员抢先了?!他加倍感到失意。不等跨出门,他便回转身往里走,服务员莫名其妙,只得跟在后面。洗手间在哪儿?他问。服务员恍然大悟,热情地领着韩海直走左拐直走再右拐,就到了。韩海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突然鼻子有些发酸,眼睛有些发潮。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在这里,无聊地观察镜子里这个不承认精神上失意,而物质上是绝对失意的小人物。他赶忙去站在便器前,一本正经排泄出原本要一小时后才出恭的体液。不知道这算不算提前透支,但不管怎么说,跟提前将下月工资挥霍掉一样惬意。韩海使劲抖动身子,重新收拾好衣裤。这回他不再张望镜子里的人,他低着头老老实实洗净手,就出了门。往外走的途中,他发现一个侧门通向一个院落,而院落的大门是朝向大街的。韩海念头一闪,侧身进了院子,又悄悄走出了院子的大门,来到大街上。韩海注意到,拉面馆玻璃大门里服务员还笔直地站在那里朝里张望,大约是等着他出来,好为他开门呢。韩海为自己的小把戏涌起了一股恶作剧般的快意。
4
待站到马路上他倒茫然了,一时不知该往哪儿去好。去老张家看看吧,事先没打招呼,唐突些,关键是今天缺少串门的心情。韩海站在马路牙子上,朝着上行的街面寻思。出租车司机们都以为他要打的呢,自觉且热切地冲着他奔过来,温柔地停在他面前,细声软语问他去哪儿。有几辆是对面驶来的,见韩海痴痴地立在路旁,主动且自作多情地掉转头来,一时竟造成塞车的景观,弄得路人纷纷对韩海怒目而视。韩海冤枉啊,可那些车围着他,那些人睨视他,他客观上成了塞车的肇事者。他不由自主选择了逃亡。他不再占着马路牙子不打车,他快步朝小区深处走,走着走着就把是非甩在了脑后。
仲夏夜的小区街心花园广场尽管人头攒动,但不影响人们释放激情以及模拟些许夹杂色情的幻觉。你想啊,穿着短裙短衫的女人,不论实际年龄,在月色和街灯合伙导演下,发出嗲嗲的嗓音,如果再撒娇似的紧跑几步,再慢跑几步,再躲在什么人啊树啊水泥瓜架后啊,造成的心理、生理影响与兔子发情发出的气息有什么实质区别呢?韩海进入了声色俱佳的环境,关于方向的茫然感暂时冻结了。他机械地在花园广场游荡,努力体味这广场与自己住家楼下的花园到底有什么不同。体育器械如单杠、双杠还有几样他说不出名称的器械一样都不少。而广场上到处充斥的除了男人就是女人,此外,就是宠物狗了。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遛狗的人和被遛的狗没有韩海家楼下的小花园多。
韩海的眼神顿时疲软,像霜打的茄子。他真的懒得深入生活,决定马上撤出。可就在他撤出的过程中,他的眼前划过一道玲珑的曲线,中间的部位好像安了一个自动钟摆,韵律十足地左右摆动。
这个“钟摆”不仅体积硕大而且摆幅还不小呢。一左一右,一左一右,像T型台上的模特走步那么夸张,直弄得韩海整个心都充了气似的膨胀起来。他紧跟在“钟摆”后面,心里七上八下、八上七下。
那一刻,韩海感觉人生突然就有了明确的奋斗目标了。什么是追求?追求就是跟在一个绝妙的“钟摆”后面,随着她的摇摆而律动。
如果钟摆摆动一生,他就紧跟一生;如果钟摆一时出现故障,他就义无反顾地第一个冲上前去“调”好她。这一刻,韩海的心里荡起一股士为知己者(当然是红颜了)奉献一生的激越之气。
“钟摆”的摆动姿势还颇国际,简直与电视上播放的国际名模不分伯仲。在夜色和灯影的合作下,她散发出既高贵又不失狐媚的气息。韩海一路痴痴地跟定她。“钟摆”出了花园,又进了小区,然后坚定地朝一幢外表高档的公寓楼踱去。韩海不远不近紧随其后。
跟着跟着,就到了公寓楼前,可“钟摆”并未停止,继续前行,这样就到了一栋两层楼的小建筑物前。“钟摆”轻巧地登上楼梯,一晃消失了。韩海紧跟几步,拾级而上。刚到二楼门口,迎面撞上一个柔软的物体———那是一个一碰就凹进去,却弹不起来的老女人。你瞎眼呀!这是女厕呢!一句话让韩海一个急刹车,慌不迭转身逃下了楼梯。肯定有病呢!那老女人的话还不依不饶地追着韩海。韩海头是不敢回了,脚下快节奏地交替,直到身后不再有声音追来的迹象,韩海的理智方回来指挥韩海定下神,止住步。这时的韩海真是沮丧。
他踟蹰着,把自己深深浸入熏醋的气氛中,让醋意重重裹住他的眼圈。这样,即使眼睛不经意流出了泪,那也明显归因于非典时期无原则熏醋养成的习惯,不会得出不利于韩海自尊心的结论。韩海呀韩海,韩海呀韩海!他在遥远的灵魂深处雷霆般呼喊了几遍,情绪逐渐稳定下来。他重振精神,从逃亡的狼狈心态下走了出来。
这时,前面出现一处不大但很明亮的餐厅。里面稀稀落落坐了些人。韩海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何不再到餐厅里去坐坐,弥补刚才的损失,或许还能遇到刚才那个“钟摆”呢!这么一想,他又像被打了一针吗啡似的,精神十足地昂首阔步走进了餐厅。
服务员比上次那家热情,面食的品种也比刚才那家丰富。他正犹豫是否点几样小菜还是再来一份拉面、双份牛肉时,忽然餐厅门就开了,进来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女子。个头挺高,一袭齐肩的黑发,穿了一条短裙,短裙下露出颇为壮实颀长的大腿,令韩海眼前一亮。只见那女孩看也没看韩海一眼,径直走到韩海跟前一张桌子前,面对着韩海坐下,却没看韩海一眼,而是动作娴熟地粗暴地左右翻弄着菜谱。服务员热情地招呼道,这次还点鱼头泡饼吗?那女孩明显犹豫了一下,说,想倒想,就是分量太大,我吃不了呀!说着抬头看了看服务员。这时,她才瞟了眼韩海。
说来也怪,以前上学时韩海特别的腼腆,属于见了女孩都下意识脸红的那种。工作后胆子虽然放大了点,终究有些莫名其妙的自尊(其实是自卑)因素作祟,所以一向在女生面前吃不开。再加上形象一般,个头嘛,用美心的话说,就是三等残废。(可恨的是,那个安绮不止一次对美心说,你们家韩海多让人放心呀!还有可恨的呢。
头一次韩海跟美心回丈母娘家,美心二哥去车站接的他们。韩海从小车里钻出来时,根本就没想到美心家小院四周楼上的几乎所有窗台后面,都埋伏着好事的大婶大娘们。你不知道多年后丈母娘悄悄对美心说当时她们都说什么吗?———美心娘,你们家女婿那该多有才呀!总之,韩海在美心一家人眼里,实在是没有什么地位,更别说乘龙快婿了。这让韩海一直颇为郁闷。)可今天大约是受了刚才的连续打击,加上一个人他也再吃不下什么,他居然做了一个破天荒的举动。他招手将服务员叫到了跟前,说我也可以来半份鱼头泡饼,可以跟那个女孩凑一起。服务员乐了,忙回到那女孩跟前,指着韩海说,他也一个人,也想要半份,干脆你们两人凑一起算了。这大大出乎那女孩的预料,不免疑惑地抬眼望了望韩海。这,这怎么分呢?显然,她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一个令人有些不知所措的陌生人。
韩海被她一犹豫,脸明显一下烧烧的,嗫嚅着想说什么末了却未发出声来。倒是服务员干脆,说,我看你们两个凑一起得了!
那女孩首先反对,这不好吧。算了吧,改天再点吧。说完就低头自顾去看菜单。
一句话把韩海彻底弄得尴尬无比。可韩海今天真是个“纯爷们”,也不计较,而且居然自己站了起来,支撑着内心脆弱的自尊走到那女孩跟前坐下,鼓足勇气说,就共同点一份吧,其实我刚才吃过了。
女孩惊愕地抬起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就在这时,餐厅门开了,摆进了一个人,她径直来到那女孩跟前。哇,有朋友请吃饭也不叫上我呀!进来的那女孩猛地拍了这女孩的肩头一下,把韩海和这女孩都打了个惊吓。
嘿,怎么是你!坐着的女孩惊喜地叫嚷道。你不是回老家了吗?
韩海这才看清原来就是刚才尾随了多半会儿的那“钟摆”!
“钟摆”说,今天刚回来。你们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