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韩海刚跨进电梯,开电梯的周师傅就咧着嘴冲他乐。真巧,她刚上去。周师傅指的是韩海的爱人美心。果然,韩海开门进屋,美心正脱她的行头,屋里屋外衣物随手扔了一地,加上中午临出门时没有收拾的碗筷,杯盘狼藉那个惨状,让韩海眉头一下就皱起老高。
怎么搞的,弄得一屋像杀人现场似的。他嘟囔道。
美心停下手,原先还喜性的脸庞转瞬阴沉下来。怎么啦,不就没来得及收拾吗?嘟嘟囔囔像个裹脚女人似的。美心的嘴一向不饶人,可以说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的那种。只要两人拌嘴,无须提速上来就能噎你半天。有时韩海气急,又说不过她,只好伸手去箍美心的脖颈,吓唬她说,就你这张损嘴,早晚有一天要被我失手掐死可别赖我。每当这时候,两人都忍不住一顿爆笑,气自然早跑到太平洋去了。
谁像裹脚女人了?韩海边脱鞋边嘟囔。
说你像你还真是呢。美心往衣柜里挂她的外衣,侧脸打量韩海,似笑非笑。哎,今天你到哪儿去了?
哪儿也没去,加班呢。韩海脱口而出。
什么,在加班?美心停住了手。你骗人,我给你打了几次电话怎么没人接呢?
韩海心里咯噔一下,明显有些发愣。嘴上机械地应答,我在隔壁屋呢。
骗人!我打了几次都没人接。
你什么时候打的,可能我去了厕所。
编瞎话都编不圆。美心流露出鄙夷。我想起来了,怎么我一有事你也有事,我回来晚你也回来晚,不是有外遇了吧!美心装着继续收拾衣物,但语气明显带出火药味。
谁有外遇了?韩海真个后悔怎么鬼使神差说在加班呢。此时真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但他真的很冤枉。韩海不住地哼哼,不住地摇头。我真的冤死了,我这还像有外遇?他不停地自我解嘲,也算对美心的应答。
有没有你自己知道。美心甩下这句话,不再理会韩海,自己去洗澡,然后自顾自上了床,而且侧身背朝墙壁。
一夜冷战!这是自两人结婚十年来首次出现的场面。以前虽然偶尔也拌嘴,甚至互相动过手,但都从未过夜,都是当天就重归于好。可今晚,冷战终于降临。韩海后悔不迭。千不该万不该怎么就说是在加班呢。可如实相告却又无从说起。谁信呢?
真是冤死了。韩海边嘟囔边伸手去扳美心。恶心,别碰我。美心使劲绷住身子,又重重地甩出韩海的手。那一夜,两人都没有睡实。韩海心里七上八下的,懊悔得不行。
第二天,美心去上班,临出门前犹豫一下,转身对韩海认真地说,你可以不带钱回来,但是别给我带回艾滋来。
你说什么呢,真是有病!韩海好像受侮辱似的追在后头说。美心也不理他。韩海只听得电梯门重重地关上,发出难听的咣当声。
2
一连几天,美心没再提起那晚的事。小两口之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两人上班下班,做饭吃饭睡觉,连电视都少看,日子过得机械而呆板。
韩海每天一日两餐(中午两人都在单位吃),饭都做烦了,还要洗碗,打扫卫生,周末还要洗衣物。真是可怜的家庭主夫。也许有人会问,为什么美心就不做一点家务呢?其实,不管答案有千种,你去问问时下的家庭,十有八九都是女人当政,男人扛活。美心的理由很有力:不就捎带口饭吗,你自己不吃了?一日只两餐,又没让你做满汉全席,粗茶淡饭糊弄人还好意思说呢。衣服哪是你洗的,你不过是把衣服往洗衣机里一扔了事。你一个大男人,我又没向你要豪宅宝马,你不做做家务还能做什么?每次韩海想“起义”,都被美心一通数落,立马被浇灭火。几次自讨没趣,韩海也就习以为常了。
只是任劳不任怨的秉性没法改,要不他非得精神分裂症不可。这大概就是天下没出息的男人的群像吧。
这样过了十天半月,一日下午快四点的时候,美心突然打来电话,说要跟安绮一起出去做头发,晚上不回来吃饭了。韩海嘴上正经八百地说着,不是刚做不久的吗,怎么又去做呢,出去可要注意安全,在外头吃饭一定要注意卫生哦,听说火锅料里加罂粟……直说得美心起腻。其实他心里一下蹦起老高,又可以不做饭了!
没等下班,韩海就出了门。单位大门口每天都趴了几辆出租车,司机与办公大楼里的人都混熟了,知道韩海就住在办公楼所在的小区附近,平常下班是不打车的,所以也没招呼他。没想到今天韩海心血来潮,出了大门,步履坚定地冲一辆红色富康直奔过去,弄得司机有些不知所措,半惊半喜。
去哪儿?司机狐疑地侧脸盯着韩海看,好像韩海压根儿不配打的,况且还是打两块一公里的。
去哪儿?司机又问。去……能去哪儿呢?韩海真的有些犹豫,随便吧,就往西边开。他说。反正今天他要走得远远的。
司机觉得好笑。也不多问,就驶上莲石高速。只听得风贴着车身呼呼而过,像是鼓起了腮帮的蔬菜大棚在风沙天里自鸣得意。韩海索性摇下窗,手肘支在窗沿上,西山的夕阳好似就在他手臂上方蹲着等他去呢。韩海俯下身子,他想瞄一瞄粉红的圆盘,无奈座位太窄,伸展不开。
司机发笑了。觉得韩海像个农村孩子,头一回打的,好奇得不行。下班了还去办事啊?司机问道。嗯。韩海含含糊糊应他。你们也真够辛苦的,下班也没个准点,跟我们一样。司机又说。可不,现在做啥容易呢。韩海眼睛紧盯着离山脊也就五厘米高的淡红圆盘,有一句没一句地对付。你说这年头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头两天我们中学同学聚会,一个同学,以前是班上最不起眼的,我们进工厂时,他连工作都找不到,只好到居委会帮人打下手。嘿,这可好,几年不见,我们下岗了,他呢,仗着在居委会认识一家香港房地产公司的老板,学别人下海了,你猜怎么着,发了!见面那个牛啊,开始聚会在郭林家常菜,他来了,一看不行,说什么都要去顺峰,他埋单。
吃完了饭又非得去歌厅,反正他埋单,大家就都跟着去呗,可是越唱心里越不是滋味。我们一个工人,跟人家资本家凑什么凑。那天回家晚了,进了家门老婆就追着讨份钱。那晚哪拉什么活了,一说老婆还不依,数落了大半宿。嗨,我算是看明白了。那司机一路喋喋不休说个不停,把韩海的心情也弄得灰灰的。联想到自己,大学毕业十几年了,同学出国的出国,下海的下海,就生活质量而言,真不是一个级别的。从前,还有一点精神内力在支撑着,直到有一天,美心在欣羡安绮之余抱怨自己命苦,韩海按捺不住,出口道,那你干脆趁早找一个大款得了,两人终于爆发了有史以来关于生活质量问题的战争。美心鄙夷地不住奚落,Luser(失败者),Luser!那一刻,韩海内心才触碰到坚硬而冷酷的物质现实。恼怒的井底,是深刻的无奈与自卑。
司机看韩海不怎么爱搭理,自己知趣地闭上了嘴。两人一时无语。道路两旁的风景和着风声也识趣地纷纷后撤。韩海刚才欣赏落日的心境莫名地被缠上一层透明胶,憋着出不来,心里那个别扭。
车子出了西五环往北走,韩海就抑制不住地找司机的别扭。一会儿埋怨司机绕道了,一会儿说不如去坐地铁方便,一会儿数落司机开得太慢,一下没过路口堵了十分钟。司机呢,一声没吭。被韩海说急了,就说,得,我拉您去坐地铁吧。韩海还偏不,就像是有意要折磨司机一样。谁叫你刚才把我的心情弄灰了呢!司机自觉理亏,一个劲赔不是。都是我不好,我跟您这么说吧,这事憋在我心里好几天了,我没跟一个人说,我直跟我自己说,可是说了无数遍,还是不管用,还是想跟人说说,要不憋在心里真是难受。
哦,您说出来了心里不难受了,可是您就不顾及别人听了会不会难受。韩海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已经与司机同病相怜了。
我不是以为你们文化人道理比我们懂得多、心理素质比我们好嘛,不承想您今天心里也闹别扭。
嗐,女人来例假心情不好,其实男人也有来“例假”的时候。韩海冲司机解嘲道。两人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您还没说到哪儿呢?司机说。
你就往前开,到石景山再说。
再说?司机再度涌起了好奇心。
韩海没再搭理他。
司机扭头冲韩海神秘地笑笑,眉宇间好像在说什么。
韩海说,你笑什么笑?
司机赶紧绷住脸,一本正经地开车。此后,两人不再对话。过了十来分钟,就到了一个岔路口,司机这才又问韩海怎么走。韩海告诉司机怎么走后还是没有续话头,车子就这样开到一家商场门口停下,韩海付钱下车。关上车门的一瞬,司机朝韩海探过身子问,要等你不?韩海挥挥手,站到一旁,直盯着车子,司机只得甩出一溜尾烟远去。
3
韩海这才开始盘算怎么消磨这个晚上。
肚子首先饿了,提醒韩海想吃一碗兰州拉面,最好放双份牛肉,多放香菜,多加醋。韩海四下环顾,视野内没有一家拉面馆。韩海努力在记忆里搜寻,记得半年前来这里看望老张(关于老张后面还要专门提及),脑海里闪过一家拉面馆。韩海决定四下左右都找找,不信找不到。
他决定先从来路看看。韩海回转身朝来路慢慢上行,不时东张西望。道路两旁的水果摊、百货摊、报刊摊主们以为韩海是一个热情的买主,无一例外都对韩海笑容可掬。尤其是马路对面那个邮政报刊亭内的少妇,白白胖胖的,头上像盘了一颗卷心菜,一个劲地冲韩海抛媚眼,一边把嗓子扯得更尖厉:《晚报》,《环球时报》,《信报》呢!韩海听得直起鸡皮疙瘩,连忙掉转头再顺着来时路下行。
依旧是老风景,韩海在这个重复的地段,收住了四处搜寻的目光,目不斜视往前走。刚才经过的水果摊主、百货摊主、报刊摊主们却很执着,不厌其烦招呼韩海,五花八门的招徕声,击中韩海,又纷纷坠地。韩海重新回到商场的门口,再往前就到了十字路口。韩海一点没犹豫(像事前周密计划似的),顺着右手拐了一个标准的直角。因为老张就住在前面不远处西小区4号楼4门610。这里有点时间可以说说老张。对老张韩海始终心存感激。想当初韩海二十出头刚毕业分配到单位时,老张已六十三岁,被返聘在同一部门。
老张是那种与世无争、满脸慈祥的旧时代知识分子。后来参加了革命,算是文化兵吧。后来成为不大不小一个文化官,“文革”一来,他“原形毕露”,理所当然成为被革命的对象———莫名其妙与林彪事件的不知第几层蛛丝马迹有关联,被下放到山西吕梁地区,之后不了了之,没人管,也就意味着生活没有着落。就是这么一个在其他人眼里很悲凄落魄的人却保持着一颗平静而平凡的心。老张跟韩海一样,干着新毕业的大学生的工作,受所有人指使,向所有人露出笑脸。可想而知,两人的感情有多好。比如,老张时常从家里带点腌咸菜给韩海尝尝。当老张不是太利落地从变色、走形的旧式提包里掏出咸菜罐时,韩海的鼻子就发酸。十年后,韩海混到部门的头儿,而老张却不再被单位返聘了。
每年,韩海都要来看老张一两次。对这段路的熟悉就像对老张的了解一样。韩海明明知道这段路面没有拉面馆(除非近期新开张),但韩海乐于这样搜寻一遍。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有时间。韩海就像画方格似的,先竖着画一道,再横着画一道。最后,在横道的左半中央(也就是马路十字口的左边半公里处),韩海逻辑地必然地看到了那家有着落地、透明大窗的拉面馆。韩海步伐坚定地走了过去。服务员在他正要触碰门把的一刹那,及时准确地抢先为韩海拉开了门。尽管她笑得甜甜的,但韩海嘴里并不谢她。韩海希望的是自己亲自拉开大门,自己亲自走进去。他决定,等一会儿出门时,一定要抢在服务员前面自己把大门拉开。
服务员问他,几个人?你看呢?韩海反问道。服务员有些不好意思,低头默默引韩海到靠里的一个桌位。韩海刚坐下,又站起,弄得服务员不知所措。没等服务员询问,韩海自己又走到靠近大门当然同时也就靠近大玻璃窗的一个位置坐下。
他要了一大碗拉面。双份牛肉,多来点香菜!他冲服务员的背影喊道。
牛肉只剩一份了,不好意思。不一会儿服务员来说。什么?韩海简直不敢相信,又问了一遍。服务员又说了一遍不好意思。韩海气一下涌了上来,连这么点要求都满足不了,他站起来想走。可这里观察的角度不错,关键是肚子也的确饿了,还是将就吧。他终究还是把抬起的屁股又重重地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