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宣传部部长准时来到宾馆楼下,他见周明背包出来很是惊讶。你这是……?宣传部部长问。
我临时改变了计划,今晚去杭州。
可是我们说好今晚去番禺的,宣传部部长大惑不解,我都已经安排了。董事长还特别交代让办公室的罗主任也一起去的。
是吗?听说办公室罗主任要陪自己去,周明有些遗憾。不过已没有当初那么充满好奇心了。有机会吧。他淡淡地说。眼神下意识地扫了车里车外一遍,并没发现那位罗主任。
非急着赶去杭州吗?我替你把票退了,明天再走。我跟罗主任说一声,让她先走一步。宣传部部长一个劲劝周明。因为周明不去,他们也没有理由去玩了。
退票是不可能的了。周明决心已定,打定主意要赶去杭州送给亚兰一个意外的惊喜。
5
飞机起飞耽误了半小时,到杭州再进了城,再到西湖边亚兰住的酒店已十一点多了。周明自己先去开了一间房,然后打电话到亚兰住的房间(他在前台已查到她住在704)。鸣了数分钟才有人接。
找亚兰?她没在屋。她十点多出去的,咦,怎么现在还没回来呢?
哦,你是……?接电话的应该是五十多岁的黄老师。
我是……话到口边又被周明堵回去了。周明放下电话,心里忍不住不安起来。倒不是担心亚兰的安全。一个大活人,又是在杭州,在西湖边上,不至于出什么意外。但这么晚了,她一个人(或两个人?)又会去哪里呢?
周明坐卧不宁,决定到楼下去看看。
初秋的西湖夜里已颇有凉意。夜风吹来湖心的水汽,湿冷地裹着全身的毛孔。周明不禁打了个冷战。举目四望,灯影在晚风和夜幕的调教下朦胧摇曳,平添了几许凄凉和孤寂。周明先沿着右手的堤岸走,期望能找见亚兰。不时有夜行人迎面走来,擦肩而过。不管是单身还是男女结伴,周明都要低头翘眉贴近了去搜寻一番。有一两次,结伴的男女明显对周明的行为感到愤怒,走过了还回头瞪了周明几眼。别介意,我在找我老婆,她不见了,这么晚了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周明嗫嚅着。
又走了一段路。前面挺黑暗的,方圆一公里已没有人影。周明停下步,反身往回走。他想,万一亚兰自己去找伴呢,好像她在杭州并没有大学同学,可又会去哪儿呢?联想到前天打电话说她对着西湖看夜景的事实,那么晚了一个人站在窗前看西湖夜景,或许是在做一个两难的抉择吧。想着想着,不安的情绪使劲从心底往上托举起周明。周明感到脚底像被钉子钉了似的,或者踩着了蛇什么的,身不由己,便跑了起来。他沿着湖边的石板路狂奔,很快超过了刚才遇到的那几对结伴的男女。他不在意他们会在后背投过来怎样怪异、沉重的眼神,只是一个劲拼了全身的力气往前跑。也不知道怎么就跑过了宾馆(估计那时周明的大脑是一片空白),又往前跑了一阵,周明始感觉来路不对。完全陌生的周边环境。堤岸的造型变了,岸上的树木变了,树阴自然也就变了。路灯显得更加昏暗。尤其前方二十米是个拐角,石板路伸进去不见出来,总之有些阴森神秘感。周明刹住步,停下身来,左右瞻望,确定是走错了。他不知道走错了多远,抬手看表,已经夜里一点半了。他回转身,又开始跑了起来。这一路除了灯光下的一个人影,再没什么跟人扯得上的了。
跑了一段,周明腿就发僵发硬,明显感到气血两亏。他停下步弯着腰喘气。
这时,身后响起了急促但有韵律的跑步声。周明低侧着头,扭身回看,因为是背光,加上夜色已沉,只能大体看个个头轮廓。那人原先跑得挺沉稳,突然发现周明在前方半弯着腰,不觉怔了一下,步伐明显被强制性刹一下,没停住,往前又蹭了几步。周明抬起头,直起了腰。
那人突然加速改从边上的土坎冲了过去。
就在那人跑过周明身边,背影暴露给周明之时,周明脱口而出,喊道,别跑,是我。那人一听更加速跑得飞快。周明扯起嗓门,大叫,亚兰,是我,周明!
这一声划破了西湖夜的寂静,异常的透彻清脆。估计周边的住户不知有多少家突然被从睡梦中惊醒。
那人停下脚步,回转身看周明,并没有马上应答。因为她此时也处于背光,只能看见一团人影。
我是周明!
哪个周明?
你老公周明呀!
他不是在广州吗?
是啊,他是在广州,可是他傍晚坐飞机飞到杭州来了!
你先别过来!
好好。
那为什么没给我先来个电话?
这不是我们的惯例吗?临出差的头一晚才告诉对方的嘛。
说到这里,一切疑点尽释。两人见面又惊又喜。
你真把我吓着了,以为真是歹徒呢!亚兰依偎着周明娇嗔说。
怎么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在外头瞎跑,真要遇到歹人怎么办?
人家实在睡不着嘛!
我也是。
所以你就跑来了!不会吧?亚兰抬起头,大大的眼睛紧盯着周明。
的确,也不知怎么了,最近出差一个人越来越不习惯了。晚上总睡不踏实。
我也是。以前你出差,我一个人在家时还挺好的,出去找王芳哪,小来哪,李波哪,充实得很。后来我一个人出差,睡得也挺香。
可最近不知道怎么了,总有一股莫名的惆怅和寂寞从心底里往上翻,搅得人无法入眠。
你说你,有什么惆怅和寂寞呢?
喂,我最后再问你一次,我们到底还要不要孩子了?
周明不语。
你可想好了,再不要我可没法给你生了。别到老了后悔,或者找别人去了,把我一个人……
你看你,你们女人怎么把男人都想成那样呢!你老了,我就不老了?
两人并肩坐在西湖岸边的石凳上。月亮从云层中游出来,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水里。两人看看水里的月亮,又看看天上的月亮,来来回回看着,直到把天上的月亮看得躲进云层里,水里的月亮躲进水里为止。
两人往宾馆走。
我想好了,六十岁,我们退了休,或者这样,别等退休,五十五岁吧,我们就开始周游世界,一路这么走下去,反正你会英语,所到之处,你可以给外国人讲中国文化,我就教汉语,总之,一路行善,一直走下去,谁先死了,就地掩埋,另一个人背着他的骨灰盒继续前行,直到自己也死在路上。在路上。挺好。就这么定了。周明为自己的新感悟而兴奋不已。
那我一定要死在你前头,如果你……我会有多凄惨。我可没有勇气继续走下去。
你放心吧,我肯定死在你前面。
那不行。我得死在你前面。
那不可能,一般男的比女的死得早。
那就一起死。
好了好了,那时医学都不知发达到什么地步了,想死也死不了了,我们就互相搀扶着,一路走下去。周明说完这话,心里还真涌起些革命党人那种义无反顾的精神头儿。
6
两人进了屋,身体早已经招架不住了。澡也没冲,就一头歪到床上。两人搂得紧紧的,身体的关键部位和非关键部位都严丝合缝地挨到一起。亚兰弯在周明的臂弯里沉静而安详,连睫毛都不颤一下。周明的大脑也已快熬成一锅糨子了,意识眼看快化成了一股烟。周明强撑着说出最后一句话,“明天我要去宁波”,就完全被睡眠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