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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上卷山风(3)

据说,在这一门行业里,有这种规矩,是从中华医祖华佗的家人那里传下来的。当年,华佗被曹操迫害,为了怕自己一生积累的经验落入贼人手中,临终前秘密嘱咐家人,要把自己记载的东西统统烧掉。烧到最后时,他的家人偷偷地藏起了一页,这一页的内容正是劁猪的技术,这门让他的子子孙孙吃喝受用的手艺儿,自此传了下来。沿用至今的手杖上龙须的区别,劁猪师傅代代自觉遵守,自己挂不了白胡并不要紧,传给自己儿子,这白胡就可以挂上了。由于这门手艺儿的技术含量实在不大,从古到今,没有多少更新之处,所以从来没有发现,该用黑色马尾的人而冒充“门里出身”,用白色马尾的。

张麻子来到杜家,受到了杜家老少的欢迎。他们家的老母猪生的一窝猪娃儿,已经满月,卖剩下的两只猪娃儿,准备自家饲养。这两只小猪正好该劁了,所以即使张麻子不来也要请他。

张麻子来到猪圈前,母猪正在猪圈里,躲着要吃奶的两只小猪,在猪圈里的椿树上蹭痒。杜小宝的爹爹跳进猪圈里,去抓两只小猪,母猪“咴咴”地蹿过去,要保护它的宝贝娃娃。杜小宝的爷爷拿着一根棍子打老母猪,让小宝的爹爹一把一个抓了出来。一只是小“狼猪”(公猪),一只小母猪。劁猪的价格是当时约定俗成的,劁一只狼猪一毛钱,劁后的公猪娃叫“牙猪”;劁一只母猪两毛钱,劁后的母猪娃叫“槽屯儿”。不论是“牙猪”或者“槽屯儿”,已经失去了性别的含义,但人们仍然认真地加以区别,这些复杂的称谓,很可能与当地历史上留下来的土匪黑话有关。

张麻子手狠、手快、手准,当小宝爹爹揪着一只小猪的耳朵交给他时,他不管小猪怎样要命地“吱吱”叫,一只脚踩着猪头,非常麻利,三下两下就把小猪给劁了。当然劁母猪不如劁公猪快,公猪的睾丸裸露在尾巴下边,一刀下去,把两只布满红血丝的白色椭圆球挤出来,伤口也不缝,顺手在墙上抓一把老墙土,抹一下就算消炎了。母猪的卵巢在腰部,张麻子就得在小母猪的腰部,找到准确部位,一刀下去,割出一条寸把长的口子,食指伸进这个口子,一抠一抠地朝小猪肚子里掏,把小母猪的“子肠子”掏出来,割掉后,再把伤口用棉线缝起来。脚一松,小猪娃立刻惊叫着跑回了猪圈,没有再用老墙土消炎。老母猪赶紧用肚皮把两只小猪保护起来,仍然惊叫着,两眼瞪着一群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两只小猪劁完以后,张麻子一边洗手,一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小宝爷爷说:“杜大叔,昨天我在大宋庄,碰见七太爷了,我问他,到这儿干啥?他说要到西乡赵集看稀奇去。还交代我,要是到了你家,说一声,不要惦记,过几天就回来了。”

小宝的爷爷说:“哈,这老头准是犯癔症了,赵集有啥稀奇好看?”一圈人都想不起来赵集有啥稀奇,但总算是有了真信儿,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劁猪这门手艺儿是从祖上传下来的,骟牛马就不知是从哪里传下来的。不过,这些大牲口,都是只针对雄性去势,雌性的反而要对它们的生育能力加以保护。雄性去势工作,饲养员就能完成,也不用动刀子,就是用细皮绳,把牲口的睾丸系住,使劲绞断就行了。经过去势处理的大牲口,体格健壮,性情温驯,没有了传宗接代的功能,纯粹变成了使役的牲畜。

孙二孬、刘臭蛋他们两个大一点的孩子,带着杜小宝看过小宝爹、发旺哥们骟牛。一头接近成年的小公牛,可怜巴巴地被吊在高处,四条腿紧紧地拴在四根木桩上。几个牛把,用牛皮绳子,缠在小公牛的睾丸上端精索处,用一根“小杆杖”绞这根皮绳。小公牛疼痛难忍,又挣扎不得,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值得让人把它们先天赋予的功能给销毁,只是两眼向天“哞哞”叫。

这种近乎残忍的去势手术,让饲养员们有说不出的兴奋和骄傲。骟后的公牛,睾丸要肿好几天,疼得不吃草,不倒沫,这要是被发达国家的动物保护组织知道了,不游行示威才怪。现在,所有黄牛,基本上很少使役了,都是一道菜,没有必要去势了。然而,不管猪、牛、羊,变性,都应该认为是痛苦的事情,为了人类的生存,它们不得不付出去势的代价。

小宝一家

张麻子带来了七太爷的消息,大家就不太着急了。其实急也没用,就让这个老头随便跑去吧。少他一个人不要紧,反正日子还得照常过下去。

小宝的爹是个牛把,使唤的是两头骟过的公牛,个子大、力气大,能扛大活儿,是我们八队排头号的一犋耕牛。使唤这犋牛的牛把又叫“大把”,种庄稼的水平似乎比别人高一些,工分也高出一两分。小宝的爹很为自己的大把地位而自豪,在赶牛的鞭子上,下了不少工夫,生产队买回的用三根细竹竿卷成的扎鞭杆,他总是优先地挑来挑去,找出最长的、最富有弹性的用,还经常在牛皮鞭头上绑一根红布条,甩起来“啪啪”的山响。

七太爷在家时,晚上喂牛用不上小宝的爹,都由七太爷代替了。七太爷出走后,小宝的爹就得住在牛屋里伺候牲口。他不睡七太爷的那个草池子,自己又搭了个地铺。到了白天,不是赶着牛车拉庄稼、拉粪,就是把犁耙放在拖车上,赶着牲口,到收了秋的铁茬子地里,第一个“开墒”。然后再和别的牛把一道,弓着腰使劲按着犁子,在有点干硬的耕地里卷垡子。全部犁完后,他又率先站在装有二十几根钉齿的耙上,又是顺耙,又是斜耙,把土地抚弄得平整,松软。地整得好不好,有一条检验标准,就是小宝的爹,用他的扎鞭最粗的那一头测量,如果松松地插了进去,拔出来时有股吸劲儿,就算整好了。整好的地,就可以播种了,一般再由一个年轻女人帮耧,一个老庄稼把势耩地,把小麦种子播撒在地里,期待着明年有一个好收成。

小宝的爷爷,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席匠。他也是一个山里少有的能人,手很巧,会编筐窝篓,尤其擅长用高粱秆,又叫秫秆破成的篾子,编织席子和生产队囤粮用的“茓子”(又叫踅子,一种窄而长的粗席,可以围起来囤粮食)。

现在正是秋天,刚刚砍下来的高粱秆,就是冬天编席用的上好材料。生产队里把高粱秆留下一部分集体用,大部分分给各户社员。小宝的爷爷只要从地里回到家里,就忙活着把分到手的高粱秆,用砍刀剁去须根,用一只破镰刀卷成圆筒状的工具,一根一根地刮去外皮,晾晒捆扎。

到了冬天农闲时,小宝的爷爷把高粱秆破成柈子,用水浸泡滋润一段时间,拖到打麦场里,用石磙碾压蓬松后,在硬地上揳上一根铁耙齿,耙齿旁贴放着一块砖头,再拿一把一头包有破布的薄钐刀片。他用这种简易的设备,耙齿挡着刀片,刀片垫在砖上,把喷湿滋润好的秫秆柈子,夹在刀片和砖头中间,一条一条地刨去内瓤,刮成秫秆篾子,就可以用来编出各种篾席。当然,编席的材料还不只高粱秆,苇子是更上等的原料,只是我们这里不多见这种东西,只好用高粱秆代替。即使是用这些普通的来源广泛的秫秆篾子,小宝的爷爷也舍不得浪费,邻居家需要几领篾席,送来的秫秆,他能够准确地估算出,多少捆能够编一领席子,从不多要他们的秫秆。刮好的篾子不论长短,都能用上,一场活下来,基本上没有剩余篾子。即使有了节余,他也把这些碎篾子编成防雨防晒的凉帽,算是奉送。

小宝的爷爷在编席时,用的工具也非常简单,只有一把钐刀和一把铁制的鞘刀。这种鞘刀,弯成一个钝角,一端圆圆的当手柄,一端扁扁的打有槽沟,用来签插篾子。鞘刀的另一种用途是拍打席边,可以把窝翻到席子背面的篾子签,插在席子纹路后,“啪啪”地拍打弯曲处,把席边抚弄平整。

小宝的爷爷因为有了这等出色的手艺,生产队里还专门种了一些红秆高粱,做成的篾子是红色的,可以配着白色的篾子,编织成带“红双喜”和花朵图案的花席,为年轻人结婚时做床帷用,增添了不少喜庆。他的这个专长,使他在这一带山村受到尊重。到了冬天农闲时,有不少人家请他去编席,管饭不说,还要给一点钱作为酬劳。寨子里有四五个年轻人,跟着他学手艺,只是因为他的脾气太坏,不善言谈,教的徒弟如果没有悟性,是学不到真本事的。有两个徒弟,只是学会了编织夏天戴的凉帽,不要说编葛纹席(一种用特殊的挑篾方式,编出的席更加致密,可以用来晒面用),连一般的席都不会编,就以为自己出了师,让小宝的爷爷说起来,很瞧不起他们。

小宝爹爹在父亲的熏陶下,也会编席、编凉帽,但有了小宝爷爷,就显不着他了。他的拿手功夫是泥水匠和织箔、织苫子。

织箔用的原料也是没有去外皮的秫秆,用一根架起的直木杆,做架子,吊上十几个卷着麻经子的砖头,或者长条形石块,相互翻卷,把一根根独立的秫秆,编织成一定长度的单片子,我们那里把这种东西叫做“箔”,主要用于铺床,也用于站玉米棒、站红薯干,与“茓子”一样,当盛放农产品的工具。当然,“箔”的用途还很广泛,如搭成木架子,上面摊上一领“箔”,在箔上晾晒棉花、薯干,通风透气,防止霉变。再如,新盖成几间草房,也往往用“箔”把间道分隔起来,涂上泥巴阴干后,就是板壁。

织苫子的材料是麦秸。群众割麦时,专门找一种长秆品种的小麦,捆成小捆儿。在打麦时,不用石磙碾压,直接摔打掉子粒,再捆起来备用。到了阴雨天气,把木门板摘下来,架在两条长凳上,两端用麻绳摽着,搭成架子,用与织箔同样的方法,织成麦草苫子。

在我们马寨,家家户户用的木床,一般只有五根木牚儿,上边先铺几层箔,再铺苫子,苫子上边,铺的是小宝爷爷编的篾席。所以,他们爷儿俩的产品都很实用。床铺上的这些用品很优秀,但他们的棉被就不多了,往往只有一条破棉被,冬天里没有褥子铺,睡在冰凉的席上,叫做“抹光席”,很冷很受罪。

这种床铺还有一个缺点,就是睡上去响动太大。你想,新婚夫妇睡在上边,床边上有一个小孩“压床”,这压床的小孩不要紧,一会儿工夫就会睡得很死,但两人只要一折腾,就会把他弄醒。再说,外边还有听房的,任何响声,都可能成为第二天的笑料。同时,都是房子不多的人家,一屋子家人,相互之间的响动都能听见,一动就“咯吱咯吱”响,这小两口怎么能够尽兴?

他们这个家,因为有了七太爷,就算是“五世同堂”了。其实,七太爷只是小宝爷爷的近门爷爷。有关七太爷的事情,以后还有交代,这里不再多说。

小宝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小弟弟,加上七太爷,他们一家九口人。要不是当木匠的叔叔,前年分家搬了出去,这在我们山里一带,是比较大的一个家庭。

人多了,就吃得多,小宝的奶奶就得经常磨面。生产队里有一百多号人,只有两头小毛驴,由一个饲养员喂养着,各户的人口不等,磨面的需求就不一样,小宝家人口多,就得多磨几回。所以,磨面不能排班次,只能“挂号”,只要事先给饲养毛驴的赵大爷打招呼,他就会告诉你,什么时候可以磨面。这一过程,当地人叫“问磨”。生产队里的牲口,待遇也是不一样的,牛吃的草料,是生产队专门留下来的。对毛驴,吃的草生产队还供应;料,却是自己转圈子挣出来的。

小宝奶奶到了磨面这一天,就要起大早,把淘干净的粮食,拿去在石磨上研磨。这种做石磨用的石头,发暗红色,纹理细腻,有一定的硬度,只有襄县的一个山上才出产,由石匠们锻造后,就成了家家户户制面粉的专用工具。用上一段时间,就有石匠专门来重新打磨一次,以保证石磨牙齿的锐利。

小宝奶奶磨面,很心疼粮食,磨一次面,浑身上下弄了一身白,头是包着的,眉毛变成了白色。她就把一身面屑扫一扫,哪怕是一小把,也要收集起来给鸡子拌食。不仅这样,在磨面时,粗细粮上磨的先后顺序,小宝奶奶也很有讲究。开始磨面的第一茬,磨的总是小麦这种细粮,磨得非常认真仔细,临了还要用杂粮“透一透底儿”,把小麦有限的面粉,刮个罄尽才肯罢休。最后留给毛驴的麸皮,就没有什么内容了。饲养毛驴的赵大爷,总骂小宝奶奶是“老尖刀”,让辛苦的毛驴,白白曳磨不吃麸子!小宝奶奶也要同他相骂一番,说留下来的东西,他不用来喂毛驴,都是自己偷吃了!不然,为什么你这么胖,毛驴这么瘦?

小宝奶奶的家务活儿主要是磨面、做饭,小宝妈妈的家务活儿主要是纺织,她娘家当年给她陪嫁的是一台纺棉花的车子,进了杜家门后,她和小宝奶奶共同使用一台织布机。婆媳二人一年四季没有休闲过,她们趁生产队干活的空闲时间,主要是“安布”,给大人、小孩做衣服。

在织布之前,必须轧花、弹花和纺线。到了秋天,生产队给每个社员分了几斤子棉,小宝爹爹和爷爷,首先到队里的轧花车上,用脚蹬的办法,通过这种铸铁做成的轧花机器,把棉子脱去。然后,再到大队的弹花柜上,用手摇的办法,通过这种木制的、内部装有满身尖齿的圆辊子弹花柜,把轧好的皮棉,撕扯上两三遍儿,去掉“破子”,弹出来的棉花非常蓬松,体积顿时膨胀了好几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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