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蔡桂芳这个名字是1953年普选登记的时候由工作队的干部替她取的。她原来也像当地的其他家庭妇女一样,只有小名字,没有大名字,出嫁之后,实在是为了应付官方的登记,就将丈夫的姓连接上自己的姓,加上一个氏字,就是名字了。像蔡桂芳就应该是“郜蔡氏”了。但这是旧社会的陋习,新社会要有新气象,“郜蔡氏”就变为“蔡桂芳”了。尽管如此,这个名字也没有叫出去,人们还是一如既往地叫她郜大妈或者是郜大婶。郜家和蔡家在这个村子里,是大户人家,是名门望族,郜大妈的祖父蔡三爷当过农官,郜大妈的公公郜祥也当过乡约,郜大妈的丈夫郜兴河当过自卫队队长。而且郜家与蔡家世代联姻,郜大妈是第三辈子蔡家的姑娘嫁郜家了。郜大妈的丈夫郜兴河兄弟四个,他是老大。老二十五岁娶媳妇,两年生了两个男娃娃,十七岁上就得病死了。老二的媳妇才十六岁,郜家老爷子不忍心让她年纪轻轻地守寡,就当姑娘出嫁,把她嫁给了在这里开粉坊的“田德全”商号的一个伙计。这时候郜家是三世同堂,老三天生弱智,虽然娶了媳妇,也顾不了别人;老四还没成家;这拉扯两个孤儿的责任就只有郜大妈来承担了。当时孤儿老大郜克安是一岁半,孤儿老二郜克彦只有半岁,是从他妈奶头上揪下来的。这个时候郜大妈自己生的一个娃娃不幸夭折了,身上还有奶,就接着把半岁的郜克彦奶上了。过了一两年,郜家老爷子去世了,郜兴河按照父亲的遗嘱,兄弟三人分灶另过。他自己得老二的一份子家业,占头渠上的田地和庄房,养活老二留下的两个孤儿;老三和老四占二渠上的田地和庄房,弱智的老三和他的老婆娃娃由老四郜兴举照料。郜大妈继续拉扯两个孤儿。
不幸的是,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年,郜大妈的丈夫得病去世了,留下的一儿一女也成了没有父亲的孤儿,儿子郜克林一岁多,女儿郜秀梅也只有十岁。丈夫在世的时候,还收留了一个远房的堂哥郜兴全,这郜兴全耳聋三分傻,只会吃饭和让人指挥着干活。一家六口人,就靠祖上留下的一份家业,耕种几十亩薄地过活。
后来,郜大妈的一个堂姐的丈夫去世了,要改嫁的时候,她的一岁的儿子就被从奶头上揪下来,留在了她的娘家蔡四爷家,由蔡四奶奶抓养。可是郜大妈的父亲蔡四爷不争气,不务正业,染上了大烟瘾。他和蔡三爷分家之后,把自己的二十亩田地、两挂铁车和四条牛、两匹马都卖掉抽了大烟,还是照抽不停,他就谋算着要向自己守寡女儿郜大妈的庄房田地下手了。蔡三爷气不过,想一顿棒将蔡四爷打死。第一棒打在了脑袋上,头破血流却没打死,兄弟二人大干一场,成了终生的仇人,到老到死,谁也再没理过谁。蔡四爷把自己的家业踢踏完,连吃饭也成了问题,自己没有儿子,就郜大妈这么一个女儿,也就围伙③了过来,吃呢喝呢的在一起混合,这就无形中增加了郜大妈的家庭负担。当然,这改嫁走了的堂姐的孤儿王茂林就被送到了郜大妈的奶头上来,由郜大妈正式抚养上了。到这时候,郜大妈抚养的孤儿就一共有五个了。
郜大妈对待自己抚养的两个侄儿和一个外甥,就和自己亲生的一模一样。吃一样的饭,穿一样的衣,大家是有清的就喝清的,有稠的就吃稠的。郜大妈是天生的和气人,一辈子没骂过人,没打过人,不要说对自己的家人孩子,即使外姓旁人也是有礼有貌的。在她的身教和言传下,这五个孩子和睦相处,从来不争不斗,就是连重话都没说过。
她把两个侄儿从奶头上抓养到能自己奔上饭碗子,才让他们出去干事。二侄儿郜克彦聪明好学,送到学堂里上了个小学,就托亲戚在城里找个事干。大侄儿郜克安不好学习,十几岁就在田地里干活。郜大妈知道这个孩子为人老实,就处处关心,生怕他吃了亏。郜克安十六岁那年,亲戚邻居们要上山拉柴火去。按说十六七岁的人要在正常年月上山爬洼都算不了啥,家里也正缺柴,又有亲戚关照是应该去的,可是当时正值社会动乱,土匪横行,郜大妈说死说活不让去,她说即使我们烧牛粪,烧麦草,也不能让他去冒这个险。结果,上山的七八个亲戚邻居,除了一个叫田万成的侥幸逃回,其余的全部叫土匪杀死了。过了几年,县政府要摊派郜克安去当兵,郜大妈硬是不让去,说是兵荒马乱的,有个一差二错,她没有办法向他去世的父亲和改嫁的母亲交代,为了这个,她还专门进城找县长。当时的县长是王东阳,就耐心地劝说,说他只是在哈密保卫专员公署,一天除了站岗就是学习,安全得很,不得已才让去了。
郜大妈的女儿郜秀梅十七岁的时候出嫁到旧户的许家,给许老四做媳妇。不幸的是出嫁刚三年,留下一个一岁的儿子死了。郜大妈主动要求替许家抓养了这个外孙子,一直到这个外孙子娶了媳妇才从家里分了出去。尽管抓养这个外孙子,许家在物质供养上是绰绰有余,就像郜克彦所回忆的那样,一年一石二斗麦子和两只羊的口粮,两板布的衣料定期定量供应,还有接头不断的接济。他说那时候家里断了吃的,他就遵从养母的指示,骑一匹马,搭一条空口袋到许家去串亲戚,吃了喝了,啥话也不用说,许家老奶奶就打发长工在粮仓里装一袋子麦子,让他驮了回来。不过,这个外孙是病身子生的,据说一岁了脑壳子还是软的,外祖母为他可没少费神。如果说前五个孤儿是搂在怀里抓养的,这一个就是挂在心尖子上抓养的,谁要是磕撞了这个没娘娃,老奶奶有跟他拼命的心思。
不过,郜大妈这种护犊性也耽误过这些孤儿的前程。她亲生的儿子郜克林,曾经被哈密军分区的一个领导看中,要以招干入伍,去了就是干部,就是被她阻挡没有弄成,害得他当了一辈子农民,受了一辈子的苦。她的亲外孙两次前程机遇都是她给挡掉的:一次是小学毕业,自治区戏剧学校招生录取;另一次是进城里的国营企业当工人。提起这些,当事人却没有任何怨言,都说她是太爱护他们了。
就在郜大妈一心一意抚养孤儿的十多年里,还得无时无刻地应付不断骚扰和威胁她的富豪们。
命运不让郜大妈安生。奇台来的一个商人,见她人品好,品行好,就看上了她,并且串通了她的一位远房的小叔子郜兴明,以二十块银元的价格,把她买了去做二房。郜兴明知道他这嫂子的脾气和为人,明打明④地来硬的不行,就哄她说要带她到城里去过元宵节,呆社火⑤去。不料一到城里,就送到商人的宅子里,郜兴明自己得了钱逃得不见面了。商人要成亲,郜大妈死活不从,就被反锁在屋里。郜大妈心生一计,把商人预备的嫁衣填到火炉里烧了,说是她看不上,要亲自到裁缝铺里去裁嫁衣,她要亲手缝纫。商人一听也有道理,就派一个伙计陪同郜大妈到裁缝店里去裁衣服。到了店里,郜大妈又生出一个计策,说是她以为绿缎白绉的裤子太俗了一点,要求换成克里缎的,伙计自己做不了主,忙回店里去请示掌柜的。伙计一离开,郜大妈就借故上厕所从裁缝店里逃出来,跑到县衙门里,向县长告状。县长把商人和郜兴明传来,审问。商人说是他给了郜兴明二十块大洋,请郜兴明替他买的二房。郜兴明无法抵赖就说是郜大妈的亲小叔子纵容他干的,把罪责推到了别人身上。县长就传来了郜大妈的亲小叔子审问,这亲小叔子没经过世面,吓得说不上话来。郜大妈急忙替小叔子开脱说:“你说是他纵容的,二十块大洋全在你手里,咋不在他手里?”亲小叔子才接上话嘴硬起来,免除了灾祸。县长打了郜兴明一顿板子,又罚了商人几块大洋作为精神损失费赔给了郜大妈。
除了偷卖,还有接连不断的媒妁骚扰。尽管郜大妈早就声明自己永不改嫁,一心抓养这些孩子,媒人还是不断地登门说媒。明媒不成就来诱骗。就在郜大妈四十一岁那年,正专心抓养外孙和外甥的时候,一个外号叫作豆芽娃的亲戚利用请医生给孙子号脉的名义,把郜大妈骗到钟表商人李家,逼迫她应承这门亲事。正在万般无奈的时候,商人家来了一个串门的熟人,郜大妈就暗示这个熟人,给另一个好打抱不平的熟人王全捎了个口信,请他来解救。王全跑到县衙门里告商人逼寡成婚,才被搭救。结果,这个商人被罚了几块大洋和几桶清油;大洋是郜大妈的精神损失赔偿,清油则送到庙里点灯。
讲述:郜克彦等 采录:许学诚
注释:
①北乡:镇西时代,当地把盆地以北的地域称之为北乡,盆地南缘、府城以东的地域称之为东乡。
②离开脚手:当地方言,意思是接受抚养的幼子,可以离开抚养者独立生存了。
③围伙:当地方言,意思是围拢一块吃饭,这里指无端侵占他人生活资源。
④明打明:当地方言,意思是公开地行事,不隐晦、不遮掩。
⑤呆社火:当地方言把观赏演出叫作“呆”,比如呆戏、呆把戏等。
王桂兰和马营长
龙王庙里有个戏台。过去嘛,也没个什么热闹事,时常就是看个戏。每逢庙会,各乡搭台子唱戏,各村各乡的人都要赶庙会看戏呢。不管城里、农村,兴是有钱的大户人家都要捐钱呢。他捐几担粮,几块钱,你捐几只羊,几头牛,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把个庙会办得热闹得不行。每次唱大戏,一办就是七天七晚连夜转。人们都带上干粮、水,骑上驴,坐上车,才看了个美呀。
那时节,龙王庙就住着个戏班子。在唱戏的里头,有一个叫王桂兰的,原是陕西人,老家穷得很,父亲逃荒把她领到了哈密,跟了个师傅学青衣,没几年就唱红了。在当时,哈密还从来没有女人上台唱戏的呢。夜深人静时,她在龙王庙戏台上清嗓子,花果山都能听得见。
戏一唱红,麻烦也就来了。当时嘛,小营房住着个马营长,带的是一千多人,有枪有炮,势力大得很,连哈密的专员尧乐博斯都得让他几分。马营长喜欢看戏,也喜欢自己哼几句,这就整天泡在龙王庙戏园子里,不管有事没事,一天总要跑上七八趟。看着看着,就看上王桂兰了。
马营长看上王桂兰以后,就整天给送东西。可是,不管他咋缠绊,王桂兰根本不理这个茬。他这里一来,王桂兰不是病了,就是要上台子,把个马营长急得没手逗。有一天,马营长又转来,吩咐手下的人守在戏园子门口,一个看戏的人都不准进去,说是包了全部的票,就他一个观众。王桂兰一看这个阵仗,就来了个绝主意,她就是死活都不唱。马营长气大的不行,叫人上去就把戏台子砸了,还打伤了好几个人。骂道:“不识抬举的东西!”那个时候嘛,一个穷唱戏的,能有什么办法,砸了白砸!没几天,又来闹了一次,把个戏班子逼得没办法。一个戏班子,几十张嘴,见天都要吃饭呀,这就把马营长请上来,奉为上宾,用心伺候。这么一来,就给马营长钻了个空子,终于把王桂兰霸占了。
又说王桂兰,她真正爱上的是一个小货郎。这个小货郎,二十三岁,长得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小白脸,心疼得很。王桂兰十分喜欢他。
这一天晚上,马营长到七角井有事,说晚上不回来。货郎便和王桂兰约好,去龙王庙王桂兰的住处。货郎来了以后,王桂兰哭道:“马营长和我的事你也是知道的,我的身子虽然给了马营长,但心还是给你留下的。”
小货郎眼睛也湿了:“我还能图个啥?就是要你这个人哩。”
两个人备了酒菜,吃了喝了,王桂兰说啥也不让小货郎回去,两个人就睡下了。
谁知,半夜三更的时候,马营长忽然回来了。这两人穿都穿不及,门就开了。
马营长一进门,冷不防看见这么个事情,眼都红了,不由分说,两枪就把小货郎给打死了。上前去,又抓住王桂兰狠打,哪知把王桂兰的眼皮子打坏了。从此以后,王桂兰上眼皮子老是肿肿的,人们都叫“瞎子王桂兰”。
王桂兰吃了大亏以后,把满肚子的冤屈都用在唱戏上了。台上一板一眼,一步一动都比过去更用心,很受观众的赏识。再加上所有人都知道是马营长害了王桂兰,一时间,“瞎子王桂兰”名声比原先更大。王桂兰虽然万般痛心,但也没办法,还是一心在龙王庙唱戏。
这个王桂兰,有个妹子叫毛桂红,是陕西来的结拜姐妹,是王桂兰的联手,在哈密也是唱红了的人。
马营长糟蹋了王桂兰,又缠绊毛桂红呢。毛桂红可不是王桂兰,几天就和马营长熟了。叫唱就唱,叫说就说,马营长以为自己得了个宝贝,没日没夜地在龙王庙鬼混。外面人看见毛桂红一下子变成这个样子,都笑话她呢。连她的戏都没人看了。其实毛桂红心里早有谱了,哪能跟仇家好呢!她是要为姐姐王桂兰报仇呢。
这一天,马营长在龙王庙请客,王桂兰和毛桂红就齐去了。席上,毛桂红反串唱了一段游西湖,王桂兰打牙子,马营长拉板胡。一曲一曲只管唱,把个马营长眼珠子都看直了。晚上,说啥也不让毛桂红走,死皮赖脸要和毛桂红结为百年夫妻。毛桂红见火候差不多了,就说:“你看我无依无靠,你给我五百两金子,要怎么样就怎么样。”
马营长待过①就从杵褡②里掏给了一块金元宝,足足有五十两:“先给你这个,待明天你要多少,我叫下人拿来就是了。”
两个人就在龙王庙住了一晚。从此,马营长又把毛桂红给粘上了,粘住了。
王桂兰和毛桂红商量好了,不把马营长整死誓不罢休。